“殿下,这是要炼药?”方正化看着那灰绿色的结晶在火上慢慢变黑,有些不安。
“炼一种‘水’,一种能化铁蚀骨、也能点石成金的‘水’。”朱由检盯着坩埚,看着绿矾在高温下颜色变深、开始冒出丝丝缕缕刺鼻的白烟,“此物名为‘矾油’(稀硫酸),乃工业之母,化工之基。有了它,我们的火药可以更精纯,未来还能造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随着加热,白烟越来越浓,那股刺鼻的酸味也愈发浓烈,熏得方正化和陈子安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悄悄屏住呼吸。朱由检却神色不变,指挥陈子安将上方倒扣着一个喇叭形陶管的大陶罐罩在坩埚上方。白烟顺着陶管上升,在相对冰冷的罐壁内凝结,一滴滴无色、油状、散发着浓烈酸味的液体,缓缓滴落在罐底。
“成了。”朱由检看着罐底积攒的那一小滩液体,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虽然粗糙,但这是大明第一滴人工制备的硫酸!
就在这时,工坊大门被轻轻叩响。方正化过去开门,是去而复返的李若琏,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是刚把自己洗刷干净、换了身衣服的沈廷扬。老沈脸上还带着水汽,头发也理顺了,只是那股子海风和硫磺浸透的味道,似乎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洗掉的,走近了还是有点冲鼻子。
“殿下,”李若琏抱拳,“沈东家说还有一事,关于那‘千里镜’的,需单独向您禀报。”
“哦?”朱由检看向沈廷扬。
沈廷扬搓着手,脸上带着点神秘和讨好:“殿下,那千里镜您用着可好?红毛传教士给的时候,还神神秘秘塞给小人一张羊皮纸,说是此镜的‘制法秘要’,叮嘱说非得其法不可制。小人不敢擅专,特来呈给殿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泛黄的旧羊皮纸。
朱由检心中一动,接过羊皮纸展开。上面用拉丁文和简单的图示描绘着望远镜的基本光学原理,包括凸透镜、凹透镜的组合与焦距计算。虽然粗浅,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是“高科技”图纸了。
“不错,沈东家有心了。”朱由检点点头,这对他验证和指导未来光学仪器的自制很有帮助。他顺手将羊皮纸递给旁边的陈子安:“子安,收好,与那些火器图纸副本一并列为甲等机密。”
“是!”陈子安郑重接过。
沈廷扬见朱由检满意,脸上笑开了花,又吸了吸鼻子,好奇地看向朱由检身后那个还在滴着“矾油”的装置:“殿下,您这是又在鼓捣什么新奇物事?这味儿…可真够劲儿!”他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想看清楚点。
就在沈廷扬靠近大陶罐,伸长脖子往里瞅的瞬间,一滴新凝结的、滚烫的浓硫酸(虽然稀,但浓度也不低)恰好从陶罐末端滴落!
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起!
“嗷——!”沈廷扬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捂着鼻子猛地向后跳开!只见他刚才伸得最靠前的鼻尖上,赫然多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焦黑小点!正嘶嘶地冒着白烟!一股蛋白质烧焦的糊味混合着浓烈的酸味弥漫开来。
“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沈廷扬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原地直跳脚,“这…这是什么鬼水?比海里的强水(硝酸)还厉害?!”
方正化和李若琏都吓了一跳。方正化赶紧掏出手帕想去擦,被朱由检厉声喝止:“别碰!水!快拿大量清水来冲洗!”
陈子安反应极快,抄起旁边一桶备用的清水就泼了过去!哗啦一声,沈廷扬被浇了个透心凉,鼻子上的灼痛感才稍微减轻,但那个小黑点已经清晰可见,还火辣辣地疼。
“哎哟喂…殿下…您这宝贝…可真是要命啊…”沈廷扬哭丧着脸,捂着红通通的鼻子,狼狈不堪,刚才那点献宝的得意劲儿全没了。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倒霉样,又看看那滴差点酿成大祸的浓酸,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搞化工,安全第一啊!这血的教训来得真快。他绷着脸,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严肃:“此‘矾油’极具腐蚀之力,血肉之躯触之即伤。沈东家,好奇心太重,有时是会付出代价的。” 他转头对陈子安吩咐,“立刻在工坊醒目处立下铁规:凡接触不明液体,尤其有异味的,必须佩戴厚棉手套、面罩!操作时至少两人在场!违者严惩不贷!”
“学生遵命!”陈子安心有余悸地记下。
沈廷扬捂着鼻子,疼得龇牙咧嘴,只能自认倒霉地哼哼。方正化忍着笑,赶紧招呼人带沈老板下去再处理一下伤处。
处理完这突发的小事故,朱由检也觉得有些疲惫。他挥退了李若琏和陈子安,只留下方正化,信步走出了气氛略显沉闷的工坊核心区。夕阳的余晖给王府的殿宇楼阁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微风吹散了工坊里残留的酸味和烟火气,让人精神一振。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西北角王府围墙外。远处那座名叫“望江楼”的酒楼,在夕阳下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方伴伴,”朱由检的声音很轻,“那‘碍眼的东西’,查的如何了?”
方正化立刻上前半步,腰弯得更低,声音压得极细,带着一丝冷意:“回殿下,老奴亲自带人去了。那望江楼屋顶,瓦片完好,并无异状。不过…”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靠东侧屋脊的背阴处,老奴发现了几片青瓦,上面的苔藓…有被新近踩踏过的痕迹。痕迹很轻,像是刻意放轻了脚步。另外,在屋檐滴水槽里,找到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块用素白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角。里面赫然是一小撮深褐色的、近乎黑色的泥土颗粒,夹杂着一点细微的、暗红色的纤维丝。
朱由检眼神一凝:“这是…”
“回殿下,”方正化低声道,“这土色深褐近黑,颗粒细腻,绝非京城常见的黄土或沙土。老奴找了几个老花匠辨认,都说不像京畿左近的土质。倒是…倒是有点像西山皇陵附近特有的‘青膏泥’风化后的样子,但那地方离京城几十里地…至于这红丝…”他用指甲小心地挑起一根,“看着像是某种粗布衣裳上磨下来的线头,颜色像是…像是锦衣卫力士或东厂番子常穿的暗红褐色的罩甲内衬…”
西山皇陵?暗红褐色的罩甲内衬线头?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沉。普通的探子或者小偷,绝不会沾上皇陵附近的泥土,更不会穿着接近厂卫服饰的衣物!这指向性太明显了!
难道…真是魏忠贤的人?他已经开始注意到信王府的异常了?还是说…仅仅是一次巧合?
夕阳沉入远山,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暮色如同浓墨般迅速晕染开来。望江楼那黑沉沉的屋顶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窥视着灯火初上的信王府。
朱由检负手而立,望着那片深沉的黑暗,目光锐利如刀。方正化侍立一旁,垂首不语,像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
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