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役们如狼似虎,不顾杨、左二人的奋力挣扎,拖死狗般将他们拽了起来,铁链刮过金砖,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步步拖向殿外。杨涟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御座,又扫过暖阁内那些沉默的绯袍身影,最终,那目光如同两道悲愤的利箭,落在了角落里的信王朱由检身上!
那目光中,有绝望,有不甘,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朱明皇室深深的失望!
朱由检依旧低垂着眼睑,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却在这一瞬间,不易察觉地攥紧了亲王袍服柔滑的锦缎,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袍袖掩盖下,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杨涟、左光斗即将被拖出暖阁门槛的瞬间,一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疑惑,甚至有些“天真懵懂”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信王朱由检身上。
只见朱由检微微抬起了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孩童般的不安。他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御榻上的天启皇帝,仿佛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了,又像是真的不理解。
“皇兄…” 他声音里带着点犹豫,又重复了一遍,成功吸引了天启的注意。天启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小木槌和斗拱模型,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这个“体弱喜静”的弟弟。
朱由检仿佛鼓足了勇气,小脸上满是纯然的不解,指着殿门口杨、左二人消失的方向,用全暖阁都能听清的、带着稚气的语调问道:“…刚才那两位老大人…看着好生可怜,胡子都白了…他们…他们是犯了很大的错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抓这么多读书人呀?前些天…好像也抓了好些个翰林院的大人们…先生们教的圣贤书里…不是说…要…要礼贤下士吗?” 他问得“天真无邪”,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被圣贤书熏陶的小亲王,对眼前残酷的政治倾轧感到单纯的困惑。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魏忠贤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如同面具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毒蛇般倏地转向朱由检,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这少年亲王“懵懂”的表象。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瞬间笼罩向朱由检!
几位阁臣勋贵更是心头剧震,骇然看向信王。这小王爷…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种时候问这种话?!这不是往魏公公的刀口上撞吗?
天启皇帝也被弟弟这“童言无忌”问得愣了一下。他看着朱由检那双清澈见底、写满困惑的大眼睛,又想起刚才杨涟、左光斗那悲愤绝望的眼神和苍苍白发,心中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忍。他皱了皱眉,似乎想解释什么,又觉得麻烦,最终只是有些烦躁地挥挥手:“小孩子家…懂什么…魏伴伴抓的,自然都是坏人…好了好了,莫问这些烦心事了。”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重新拿起了他的木工活。
朱由检被天启“训斥”,立刻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小脸一垮,肩膀微微缩了缩,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小声应道:“…是,皇兄,臣弟…臣弟知错了。” 那模样,十足一个被兄长呵斥后有些害怕又有些不服气的少年。
魏忠贤的目光在朱由检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的审视和寒意并未完全消退,但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和煦”起来。他转向天启,语气更加恭顺:“皇爷说的是,信王殿下年纪尚小,心思纯善,不懂这些朝堂上的魑魅魍魉也是常理。殿下只需安心读书养性便好。” 这话听着是解围,实则是在划清界限,警告朱由检莫要掺和。
“嗯…” 天启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显然已飞回了他的微型宫殿上。
一场风波,似乎就在少年亲王“天真”的一问和皇帝的“呵斥”下,被轻飘飘地带过了。
请安结束,朱由检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走出乾清宫那沉重压抑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方正化早已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落后半步,如同影子。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朱红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朱由检脸上那点孩童般的委屈和不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雪般的平静。他步履从容,仿佛刚才在暖阁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宫墙转角,前后无人。
朱由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方正化才能听清,冰冷而清晰:
“名字。刚才那两个。还有…之前被抓的,所有名字,一个不漏。记下来。”
方正化心头一凛,立刻低声应道:“是,王爷。杨涟,左光斗。之前入狱的,有高攀龙、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还有御史黄尊素、李应升等…奴才已着人详录。”
朱由检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阳光照在他年轻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深深隐在宫墙的阴影之中。
他袖中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
宫道漫长,远处,魏忠贤那顶标志性的八抬大轿正被一群前呼后拥的太监抬着,趾高气扬地朝着宫外行去,如同一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毒蜘蛛。
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顶轿子,又投向紫禁城巍峨的宫门之外,那更广阔的天地。
西北的黄龙山中,一粒火星正在引燃。
乾清宫的暖阁里,又添了几缕冤魂。
而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