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声和摩擦声戛然而止。
工坊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鲁大颤抖着双手,松开卡具,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刚刚经历了“酷刑”的枪管抽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根细长的铁探针,蘸了点灯油,伸进枪管口,然后凑到一只眼睛前,对着油灯的光,眯起另一只眼,仔细向内窥探。
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枪管的内壁。
鲁大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成……成了!”一声带着哭腔的、破了音的嘶吼猛地从鲁大喉咙里爆发出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工坊的死寂。他猛地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却咧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狂喜笑容,将那根枪管高高举起,对着灯光,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殿下!宋先生!成了!您们快看啊!直的!是直的!那螺旋槽!又深!又直!跟您画的一模一样!跟……跟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样匀溜!老天爷开眼啊!祖宗保佑啊!”
呼啦一下,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朱由检和宋应星挤到最前面。
借着灯光,朱由检凝神看去。只见那乌黑的枪管内壁,四条清晰、均匀、深邃的螺旋凹槽,如同最精密的螺纹,从管口一直旋转延伸至管尾。沟槽边缘锐利,沟底光滑,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曲或中断。冰冷的钢铁内壁上,这四条人工雕琢的螺旋线,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精准与力量之美!
宋应星激动得嘴唇哆嗦,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枪管冰凉的表面,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鬼斧神工……简直是鬼斧神工!人力岂能及此?唯有殿下所授之‘机械伟力’!此乃格物之道,登峰造极之显化!”他看向朱由检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工坊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工匠们互相捶打着肩膀,激动地跳着,叫着,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有人甚至喜极而泣。
朱由检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依旧很淡。他接过那根意义非凡的枪管,手指感受着内壁那螺旋凹槽冰冷的触感,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膛线!制约火枪精度和威力的最大瓶颈之一,终于在这个时代,被这台简陋却有效的“拉线床”和超越时代的钨铁合金,硬生生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好!很好!”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欢呼,“鲁师傅,诸位师傅,辛苦了!此乃大功一件!赏!重重有赏!”
欢呼声更大了。
朱由检立刻下令,将这支珍贵的线膛枪管装配上早已准备好的、精度更高的燧发机匣和枪托。很快,一支造型与之前工坊生产的燧发枪类似,却隐隐透出更危险气息的长枪,出现在众人面前。
试射场选在王府最偏僻一处背靠山壁的废弃马厩后院。天色已近全黑,几支火把插在土墙上,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得张牙舞爪。
李若琏不知何时也闻讯赶来了,一身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外面回来。他接过那支新枪,入手便感觉比之前的滑膛燧发枪略沉,枪管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殿下,这就是……”李若琏眼中精光闪烁,带着期待。
“膛线枪,试试。”朱由检言简意赅,指了指百步(约150米)外土墙上新挂起的一块厚木板靶子。旁边还立着一支之前生产的、最好的滑膛燧发枪作为对照。
李若琏深吸一口气,熟练地装填(使用了工坊自产的颗粒火药和锥形铅弹)。举枪,瞄准。他屏住呼吸,努力稳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燧石机括清脆地撞击,引燃药池。
砰——!
枪声在封闭的马厩后院显得格外爆烈,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比滑膛枪的动静似乎还要大上一分。
众人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查看靶子。火光下,只见厚实的木靶中央,一个边缘极其规整、穿透力十足的圆洞赫然在目!位置几乎就在朱由检事先用炭笔画的那个小圆圈正中心!而旁边用滑膛枪打出的弹孔,则明显偏离了中心,散布在拳头大的一个范围内。
“嘶……”李若琏倒抽一口凉气,看着那个精准的弹孔,又看看手中余温未散的线膛枪,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百步穿杨!殿下,这是真正的百步穿杨!有了此等利器,何愁建奴铁骑?!任他身披三层重甲,也挡不住这夺命一击!”
工匠们再次爆发出欢呼,鲁大更是激动得老脸通红,与有荣焉。
然而,朱由检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笑容却迅速敛去。他走到靶前,仔细看了看那个弹孔,又拿起那支作为对照的滑膛枪,看了看它打出的散布。然后,他走到李若琏身边,接过那支还微微发烫的线膛枪。
“装弹。”他声音平静。
李若琏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照办,再次装填好弹药,递给朱由检。
朱由检没有瞄准靶心,而是举枪对着旁边空地上一块半人高的废弃石磨盘。他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再次炸响。这一次,异变陡生!
就在枪响的瞬间,众人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撕裂声!紧接着,那支崭新的线膛枪的枪口处,猛地爆开一团比之前大得多的火光和浓烟!
“殿下小心!”李若琏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将朱由检挡在身后。
硝烟弥漫,刺鼻呛人。
待烟雾稍稍散去,众人惊恐地发现,那支线膛枪的枪口,竟然如同被炸开的喇叭花一般,撕裂、翻卷开来!枪管前端明显变形、开裂!
“炸……炸膛了?!”鲁大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刚才的狂喜荡然无存,只有无边的恐惧和后怕涌上心头,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其他工匠也全都吓傻了,欢呼声被死寂取代。
朱由检推开挡在身前的李若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那支报废的枪前,捡起炸裂扭曲的枪管残骸,手指抚摸着那滚烫的裂口边缘,眼神锐利如鹰隼。
“不是炸膛药室。”他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是枪管强度不够!膛线拉削,虽然提升了精度,但也极大地削弱了管壁的承压能力!尤其是这该死的锥形铅弹,为了契合膛线,直径必须略大于阳线直径,强行塞入,发射时对管壁的瞬间压力暴增!再加上颗粒火药的爆发力……哼!”
他猛地将残骸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吓得工匠们一哆嗦。
“精度是有了,可这枪,成了随时会炸死自己的玩意儿!要它何用?!”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管壁厚度!钢材强度!热处理工艺!还有这该死的装弹方式!问题一大堆!鲁大!”
“小……小老儿在!”鲁大连滚带爬地过来,声音都在抖。
“立刻!带人给我剖开所有试验过的线膛枪管!我要看内部结构!尤其是拉削过膛线后的管壁厚度变化!还有,之前让你试验的‘灌水测压’的法子,所有枪管,包括滑膛的,全部给我重新测!我要最精确的数据!一根都不能漏!”朱由检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是!是!殿下!小老儿这就去!这就去!”鲁大如蒙大赦,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招呼人去干活了。工坊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气氛再次跌入谷底,只剩下沉重压抑的喘息和金属工具的碰撞声。
宋应星眉头紧锁,蹲在地上研究那扭曲的枪管残骸,喃喃道:“管壁承力……形变……爆发压强……这其中的平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朱由检侧后方的方正化,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朱由检身边,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速极快,带着一丝凝重:
“殿下,李同知刚接到的飞鸽密报。辽东方面,李若琏大人布下的暗桩回报,前些日子被建奴掳走的匠人里,有三人……昨夜突然从囚禁他们的牛录营地消失了,看守也被灭口,踪迹全无。建奴那边似乎也乱了阵脚,正在秘密搜查。”
朱由检霍然转身,眼神瞬间变得比刚才看到炸膛的枪管还要冰冷锐利十倍!他刚刚还在为技术瓶颈而震怒,此刻,一股更深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三个关键匠人,在建奴严密看守下离奇消失?这绝非寻常走脱!是谁?想干什么?是内鬼接应?还是……有第三方势力,如同阴影中的毒蛇,终于按捺不住,开始下场搅动这辽东的浑水了?
他猛地看向李若琏。李若琏显然也从方正化的神情和朱由检瞬间变化的脸色中察觉到了什么,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柄上,眼神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跳动的火光和憧憧暗影。
废弃马厩后院,火把的光焰在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刚刚炸膛的硝烟味还未散尽,一股更浓重、更诡谲的阴谋气息,已如同实质的寒雾,悄然弥漫开来,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朱由检的目光越过残破的马厩围墙,投向北方那无边的黑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
好戏,似乎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