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奔流的声音,是此刻唯一的乐章。它撞击在砂模壁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飞溅起细小的、同样灼热的铁花,如同最绚烂也最危险的烟火。
“成了……成了!王爷!成了!”鲁大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丢开钢钎,看着那奔腾不息、颜色纯正的金红铁流,激动得语无伦次,黑红的脸上肌肉扭曲着,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火!这火!我的老天爷!老君爷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也不过如此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沟槽边,也不顾那灼人的热浪,几乎是匍匐着凑近去看那奔涌的铁水,浑浊的老眼里映满了那耀眼的金红,嘴里只剩下反反复复的念叨:“成了……真成了……好铁!好铁啊!祖宗啊……”
周围的工匠们先是呆若木鸡,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激动地跳着,叫着,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激动。几个年轻工匠甚至激动得抱在了一起,眼泪都飙了出来。之前所有的怀疑、辛苦和汗水,在这一刻金红的洪流面前,都化作了无上的荣耀!
宋应星更是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冲到铸锭槽旁,完全不顾那几乎能烤焦眉毛的热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逐渐填满凹槽、表面还在剧烈翻滚着气泡的熔融铁水。那铁水的颜色,是如此的纯净、明亮,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刚硬美感,远非之前木炭炼出的那种灰暗、夹渣的铁水可比。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朱由检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朱由检都踉跄了一下。宋应星的眼睛亮得吓人,胡子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抖动着,“王爷!您看到了吗?这色泽!这流动性!这温度!远超木炭之铁!此铁……此铁必定坚韧!足以承载您所说的‘膛线’!足以承载我大明之锋锐!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今日方知此言不虚!王爷,您……您真乃神人也!”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看向朱由检的眼神,充满了近乎虔诚的崇拜。
朱由检被他摇得胳膊生疼,但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畅快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天助我也!宋先生,鲁匠头,诸位!我们成了!此乃我大明军工之基!中兴之始!”
他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喜悦和豪情,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工坊内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激动,之前的压抑一扫而空。
朱由检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走到还在缓缓注入铁水的铸锭槽旁。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他脸颊生疼。他眯着眼,仔细观察那逐渐冷却、表面开始凝结一层暗灰色硬壳的铁水。那金红的底色,在硬壳下依旧顽强地透出光芒,如同沉睡的火山。
“宋先生,”朱由检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立刻取样!等它稍冷,立刻锻打、淬火!我要知道它的硬度、韧性到底如何!还有,”他环视了一圈沉浸在狂喜中的工匠们,语气陡然变得严肃,“今日之事,所有人,包括本王在内,皆不可对外透露半字!鲁匠头,所有参与核心工序的工匠,即日起,集中居住于工坊西侧新辟出的院落,无本王手令,不得外出!所需用度,加倍供给!违令者——”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以泄露军国重器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十岁孩童绝不该有的森然杀意,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工坊内热烈的气氛为之一窒。狂喜的工匠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欢呼声戛然而止。鲁大脸上的激动也凝固了,转为深深的敬畏和凛然。他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应道:“王爷放心!小的明白!谁敢多嘴半句,不用王爷动手,小的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
“很好。”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肃杀之气稍敛。他正想再吩咐些后续测试和保密细节——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工坊内炸响!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座刚刚还流淌着胜利铁水的高炉!
只见炉体靠近顶部的位置,一道狰狞的、足有半尺长的巨大裂口猛地撕开!炽热的气流混合着燃烧未尽的焦炭碎块、熔融的炉渣,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恶魔,裹挟着黑烟和暗红的火光,从裂缝中狂暴地喷射而出!
“哗啦——嘭!”
碎裂的耐火砖块、滚烫的炉渣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距离较近的几个工匠猝不及防,被飞溅的滚烫碎块击中,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翻滚起来。灼热的气浪猛地扩散,瞬间将工坊内残存的凉意彻底驱散,空气滚烫得如同烙铁!
“炉子!炉子炸了!”
“快躲开!”
“啊!我的腿!烫死我了!”
惊恐的尖叫、痛苦的哀嚎瞬间取代了刚才的狂喜,整个工坊乱成一团!人们抱头鼠窜,寻找掩体,躲避那致命的喷射物。
朱由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宋应星反应极快,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就下意识地猛地将朱由检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一块拳头大小、还冒着红光的碎砖几乎是擦着宋应星的肩膀飞过,“啪”地一声砸在他们身后的木架上,顿时燃起一股焦烟。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宋应星惊魂未定,声音都变了调,也顾不得自己肩膀上火辣辣的灼痛,慌忙查看身下的朱由检。
朱由检被扑得有点懵,但很快反应过来,心脏还在狂跳。他推开宋应星,小脸煞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工坊和那座如同受伤巨兽般嘶嘶喷吐着黑烟与残火的破裂高炉。
“我没事!救人!快救人!”他嘶声喊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鲁大和几个没受伤的工匠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扑向那几个被烫伤的同伴。
就在这时,工坊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条缝。方正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阴柔、此刻却满是焦急和惊惧的脸探了进来,尖细的嗓音因为紧张而更加刺耳:
“王爷!王爷!您可安好?这……这声响太大了!整个后园都听见了!外面……外面已经有巡更的护院和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了!这动静……怕是瞒不住了!而且……”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森然,“奴婢方才隐约瞧见,西边院墙外那棵老槐树上,好像……好像有个黑影晃了一下!像是……像是九千岁(魏忠贤)那边的人!”
方正化的话,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刚刚经历了爆炸惊魂的朱由检心上。
炉炸了,伤了人,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府内外。
更要命的是,魏忠贤的探子,可能已经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游弋到了他的秘密工坊之外!
朱由检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射向工坊那扇被方正化推开一条缝隙的大门。门缝之外,是信王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后园。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门框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扭曲的影子,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正悄然探入这刚刚燃起希望却又遭遇重创的秘密之地。
焦炭炼铁成功了,那奔腾的金红铁水昭示着未来的锋锐。
可炉膛的炸裂,如同一个狰狞的警告。而魏忠贤探子的阴影,更像是一把无声悬起的利剑!
他这年幼信王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火种,难道刚点燃,就要引来扑灭一切的狂风暴雨?
工坊内,伤者的呻吟、炉体残火的嘶嘶声、众人惊惶未定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朱由检小小的身影站在一片狼藉和混乱的中心,背对着那扇透着不祥的门缝,小小的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缓缓转过身,稚嫩的脸上再无半分孩童的惊惶,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沉静。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越过惶恐的方正化,望向门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