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在一旁,正拿着炭笔和本子,对着一个刚被小锤敲出细微裂纹的报废半球体记录数据,闻言抬起头,苦笑道:“王师傅息怒。铸造中空薄壁件,本就极难。砂型湿度、浇铸温度、铁水纯净度,稍有差池便会出现砂眼、气孔、冷隔。殿下给的‘生产日志’之法甚好,咱们把每一次失败的参数都记下来,总能找到规律,提高良品率。”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木架,上面已经摆放了十几个有各种缺陷的半球“残次品”,旁边都挂着写了编号和问题的小木牌。
朱由检的到来让喧闹暂时平息。他拿起老王手里那个布满砂眼的半球,又看了看架子上那些“阵亡将士”,心中了然。以明末的铸造水平,要稳定生产壁厚均匀、无缺陷的中空铸铁球,确实是个巨大挑战。
“老王,稍安勿躁。”朱由检放下残次品,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有问题是好事!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他走到铸造区,看着忙碌的工匠和还在冒着热气的熔炉。“砂眼气孔,多半是砂型不够密实,或者铁水温度不够高、流动性差,杂质未能充分上浮。这样,从明天起,专门分出一座小炉,只炼最纯净的铁水,浇铸前多扒几次渣!砂型用最细的河砂,掺入适量的黏土和…嗯,试试碾碎的瓷粉(增加耐火度和透气性),反复夯打结实!每一批砂型做好,先用小铁水浇个实心疙瘩试试,看表面光洁度!”
老王和铸匠们听得连连点头,殿下这法子听着就靠谱!
“至于打磨…”朱由检拿起一个相对完好的半球胚子,“不能光靠蛮力和锉刀。宋先生,我上次跟你提的简易‘镗床’草图,琢磨出来没?用咱们那脚踏车床改!把工件固定,刀具旋转切削内壁!虽然慢,但胜在均匀可控!总比纯手工一点一点锉省力精准!”
宋应星眼睛一亮:“殿下所言极是!下官已有眉目!只需将车床刀架稍加改造,加长刀杆…对!可行!”
安排好了铸造难题,朱由检又转向火药刘:“引信呢?卷纸管的手抽筋了?”
火药刘老脸一红,赶紧献宝似的拿出几根看起来比较“顺眼”的油纸管:“殿下,老朽试了十几种纸,还是您说的那种厚实耐拉的油棉纸最好!里面填的药粉,压得紧些燃烧就稳,但太紧了又怕不燃…这分寸,还在摸索。”
“引信不仅要燃得稳,更要耐得住炮膛里的冲击!”朱由检拿起一根引信,“光卷紧还不够。试试在卷好的纸管外,再缠上一层浸过胶或鱼鳔胶的细麻线!增加韧性和抗冲击力!燃烧时间…继续试!用弩炮发射空包弹测试!记录风速、射程、引信长度、燃烧时间!做一百次,一千次!总能找到规律!”
有了具体的方向和殿下的亲自指点,工匠们仿佛又被打满了鸡血,各自领命而去。老王看着殿下几句话就解决了困扰他们大半天的难题,憋着的气也顺了,嘟囔道:“还是殿下有法子…俺老王就是个抡大锤的命,这就去夯砂型!非得夯出个光溜溜的‘西瓜皮’不可!”
军工区的喧嚣再次被专注的劳作声取代。朱由检看着重新投入工作的众人,心中却惦记着另一件事——李若琏的“爪子”,到底伸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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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在几天后京城南城一处不起眼的中等酒楼雅间里揭晓。
李若琏一身便服,像个富家员外,悠闲地品着茶。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半旧五城兵马司号衣、满脸络腮胡、眼神却带着几分精明和压抑怒气的汉子。此人名叫赵大勇,是南城兵马司一个颇有威望的什长,手下管着十几个巡街的兵卒,是李若琏锁定的第一批重点“发展”对象之一。
桌上,赫然摆着两坛泥封的“信王醉”。浓郁的酒香弥漫在雅间里。
“…赵兄弟,不必拘谨。”李若琏笑着给赵大勇斟上一杯酒,“尝尝,这可是真正的‘信王醉’,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市面上,你有钱也买不着!”
赵大勇看着那清澈如水却香气扑鼻的酒液,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这些天可被那个新来的、屁本事没有只会捞钱的巡城御史刁难得够呛,饷银又被克扣,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眼前这位“李员外”,自称认识信王府的管事,路子广,不仅答应以后能给他弄到这价比黄金的“信王醉”,还暗示只要提供些“街面上的风声”,每月另有“茶水钱”补贴家用!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李…李员外,您…您说的是真的?”赵大勇端起酒杯,手都有些抖,声音干涩。
“我李某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信’字!”李若琏拍着胸脯,演技精湛,“赵兄弟你为人豪爽,在兄弟中又有威望,信王府那位管事老爷,最欣赏你这样的实在人!来,先干了这杯!”
辛辣醇香的酒液入喉,如同一条火线烧下去,赵大勇长舒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的憋闷都消散了不少。“好酒!真是好酒!”他咂着嘴,眼睛都亮了。
几杯“信王醉”下肚,赵大勇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借着酒劲,他开始滔滔不绝地痛骂上司:“…李员外,您是不知道!我们那个狗屁巡城御史,姓苟的!简直不是个东西!屁本事没有,捞钱的本事一流!南城悦来客栈新开张,他就派我们去‘查火禁’,硬是讹了人家东家五十两‘辛苦钱’!西街刘寡妇摆个小摊糊口,就因为她没交‘孝敬’,愣是让人把摊子掀了!我们这些当差的,饷银被他克扣得七七八八,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他还逼着我们去勒索商户百姓,弄来的钱,大头都进了他的腰包!我们连口汤都喝不热乎!兄弟们私下都骂,这姓苟的迟早生儿子没屁眼!”
李若琏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给赵大勇续酒,嘴里附和着:“唉,世道艰难,当差的也不容易啊…这姓苟的,确实过分了…”
酒越喝越多,赵大勇的舌头也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肥。他把平时只敢在兄弟们喝醉时才骂的话都倒了出来,从巡城御史苟大人,骂到克扣军饷的副指挥,再骂到只知道捞钱不管事的指挥使…五城兵马司南城分衙那点龌龊事,被他抖了个底朝天。
“…李…李员外!”赵大勇醉眼朦胧,拍着桌子,喷着酒气,“您…您认识信王府的管事…您路子广!您…您给句准话!信王殿下…他老人家…是不是真像外面传的…仁厚?是不是…是不是真喜欢咱们这些…这些实心办事的糙汉子?” 他凑近李若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醉态,“要是…要是殿下能看得上俺赵大勇这点微末本事…俺…俺这条命,卖给殿下都成!总比…总比给那些狗官当看门狗强!”
李若琏心中狂喜,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为难”,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赵兄弟!慎言!慎言啊!这话可不能乱说!信王殿下是尊贵人…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低,“殿下的仁厚,那是出了名的!最见不得忠勇之士被埋没!你若有心…好好办事,把街面上的风吹草动,特别是那些狗官为非作歹的实证,悄悄递上来…让殿下知道你的忠心和本事…将来,未必没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他拿起桌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推到赵大勇面前:“这是这个月的‘茶水钱’。酒,管够!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赵大勇看着那鼓囊囊的钱袋,又看看桌上的“信王醉”,醉醺醺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混合着贪婪、希望和决绝的光芒。他一把抓过钱袋揣进怀里,端起酒杯,咕咚一口干了,喷着酒气低吼道:“李员外!不!李大哥!从今往后,俺赵大勇这条命…不,俺这双招子,这双耳朵,就是信王府的了!南城地面儿上,一只耗子打洞,都甭想瞒过俺!”
看着眼前这个被美酒、银钱和虚幻前程彻底“俘获”的底层什长,李若琏微笑着举起了杯。他知道,五城兵马司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已经被他投下的香饵,搅动起了第一圈致命的涟漪。一只不起眼的“爪子”,已经悄然探了进去,紧紧抓住了一块不大不小、却足够关键的“烂泥”。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