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纯硝、硫、炭,按最佳比例混合,再制成颗粒。”朱由检解释道,“颗粒间有空隙,燃烧更充分、更迅猛。先生以为,同样的药量,是这种火药爆发的力量大,还是寻常火药?”
宋应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明白了这小小颗粒背后蕴含的恐怖杀伤力!这绝非烟花炮仗之物,这是足以摧城拔寨的雷霆之力!这少年,竟已洞悉了火药力量的本质并加以掌控?
就在宋应星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之际,朱由检拿起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长约三尺的“铁管”,造型古怪。一端是打磨光滑的木托,便于抵肩;中间是黝黑沉重的铁质管身;最奇特的是靠近手持部位的一个复杂机括结构,由精密的杠杆、弹簧和一个夹着燧石的铁夹组成。
“这是…”宋应星的声音干涩无比。
“晚生称之为‘燧发铳’。”朱由检将这件“凶器”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用火绳,不怕风雨。扣动此扳机,”他指了指机括下方一个弯曲的金属片,“燧石撞击火镰,火星落入药池,点燃火药,推动弹丸射出。其速、其准、其射程,远胜火绳枪百倍。若能列装成军…”
轰!
宋应星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钧雷霆炸开!什么优质铁料,什么透明玻璃,什么颗粒火药…所有的震撼,在这件集大成之物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用火绳!不怕风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明军队可以在任何恶劣天气下作战!意味着可以摆脱那缓慢、易暴露目标的点火程序,获得更快的射速和突然性!意味着…意味着一种全新的战争形态!
他死死地盯着那冰冷黝黑的枪管,盯着那精妙绝伦的燧发机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认知的颠覆而微微颤抖。眼前这个笑容早已敛去、眼神深邃如渊的少年,身影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高大,甚至…带上了一丝非人的神秘色彩。
这哪里是什么“喜好格物奇巧”的富家公子?这分明是掌握了点化凡铁、驱动雷霆的…神人!他所展示的每一样东西,都足以震动朝野,改变国运!而这些东西,竟然就这样随意地摆放在这间陋室之中?
“朱…朱公子…”宋应星的声音艰涩无比,他抬起头,看向朱由检,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狂热和深深的困惑,“您…您究竟是何人?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绝非人力所能及!莫非…莫非公子是得了上古格物传承?还是…天授神启?”
他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这少年的一切,都太不合理,太超乎想象!
朱由检迎着他震撼、探寻的目光,脸上并无被冒犯的不悦,反而浮现出一种沉重而肃穆的神情。他没有直接回答宋应星的问题,而是缓缓走到窗边(窗户被厚厚的布帘遮住),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先生可知,萨尔浒一战,我大明十余万精锐为何一败涂地?非是将士不勇,实乃兵器甲胄朽烂,不堪一击!火器炸膛哑火者,十之七八!”
“先生可知,如今朝堂之上,阉竖魏忠贤一手遮天,迫害忠良,堵塞言路,国事日非?正直之士或贬或死,阿谀小人充斥朝堂!”
“先生可知,陕北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流民如蝗,聚啸山林,已成燎原之势!而国库空虚,赈济无力,地方官吏盘剥更甚!”
“先生可知,辽东建奴,努尔哈赤狼子野心,秣马厉兵,其势已成?假以时日,必为我大明心腹之患!”
他每问一句,语气便沉重一分,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宋应星的心上。这些消息,宋应星或有所耳闻,或亲身经历,但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如此冷酷地将这重重危机串联在一起,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朱由检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宋应星:“先生编纂《天工开物》,为的是‘有益生人’,解决民生实利。晚生深以为然!然则,先生以为,若无强兵以御外侮,若无清吏以安黎庶,若无充盈国库以赈灾民,纵有千百种‘天工开物’,又能如何?不过是镜花水月,徒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宋应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一直醉心于技术,认为只要技术推广,便能利国利民。从未想过,在朝政腐败、外敌环伺、民变四起的大环境下,技术本身竟如此脆弱无力!
“那…那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宋应星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颤抖。
朱由检走到桌旁,手指依次点过那四样超越时代的造物——优质铁锭、透明玻璃、颗粒火药、燧发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晚生所求,非为奇技淫巧,而是以此等‘器’为根基,锻造一支无敌强军,荡平外寇,靖安内乱!以此等‘器’所生之利,充盈国库,兴修水利,推广农桑,活民无数!以此等‘器’所代表之理,破除陈腐空谈,重振‘格物致用’之实学,开万世之太平!”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火焰:“晚生不才,愿效法古之圣贤,以这双手,以胸中所学,为这摇摇欲坠的大明,再造乾坤!然此路艰险,非一人之力可成。晚生需要志同道合之士,需要像先生这样精通百工、心怀苍生的大才!”
他猛地看向宋应星,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邀请和沉甸甸的信任:“先生!晚生欲在此处,建一‘格物院’!广纳天下精通技艺、明晓物理之英才!不究八股,不论出身,唯才是举!集合众智,研习精进,将晚生胸中所学,及先生毕生心血之《天工开物》,一一化为强国富民、克敌制胜的‘利器’!此乃晚生心中蓝图,亦是我大明存续复兴之希望所在!”
“格物院…”宋应星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洪流冲击着他的心灵。他编纂《天工开物》,是为了记录、为了传承。而这少年,竟要建立一个专门的地方,集合力量,将那些记录变成改变现实的力量!这格局,这气魄…
他看着桌上那四样闪烁着冰冷光泽的造物,又看向眼前这个眼神坚定、仿佛肩负着整个帝国未来的少年。那“朱明”的化名,此刻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朱?皇姓?明?国号?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不可遏制地浮现:难道…难道这位是…?!
巨大的震惊和隐约的猜测让宋应星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心中那团因科举失意、因民生多艰而几乎熄灭的火焰,却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起来!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世俗眼光,在眼前这宏伟蓝图和足以改变国运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踉跄一步,对着朱由检,对着桌上那些代表着未来的器物,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公子…不,主上!宋应星,一介腐儒,空有格物之志,蹉跎半生,报国无门!今日得见主上胸襟伟略,得睹此等开物天工,方知何为大道!主上若不弃宋某才疏学浅,宋应星愿效犬马之劳!格物院一事,宋某万死不辞!愿以此残躯,追随主上,穷究物理,铸就利器,为我大明…再造乾坤!”
方正化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看着激动得浑身颤抖、已然彻底归心的宋应星,又看了看自家王爷那平静中蕴含着惊雷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很好。又一位大才,落入了王爷的…格物院中。
朱由检转过身,亲手扶起宋应星,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得先生相助,如虎添翼!格物院院长之职,非先生莫属!从今日起,先生便是我这西山工坊…不,是未来格物院的首席大匠!此地一切,皆向先生敞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支燧发铳原型,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不过,在钻研那些宏大蓝图之前,先生不妨先帮晚生看看,这‘烧火棍’的燧石机括,为何有时还是会哑火?还有那车床,如何能让它削出的铁杆更圆、更直?咱们…一件一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