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只觉震撼,如今想来,却品出了无尽的悲凉。是他,一步步将那个曾经只会默默跟在身后撑伞的小太监,逼成了如今这个令朝野侧目的“权宦”。是他需要这把刀,需要他的“狠”。
可现在,当这把刀真的按照他的意愿,展现出其狰狞锋利的一面时,他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依赖?是忌惮?是愧疚?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来人。”景琰沉声道。
首领太监应声而入。
“去司礼监,传林夙来见朕。”
林夙来得很快,依旧是一身暗色太监袍服,步履无声。他走进养心殿,在离御案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奴才参见陛下。”
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更显清瘦单薄。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景琰没有让他平身,只是隔着昏暗的光线,静静地审视着他。良久,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朕听说,这几日,京城里很不太平。”
林夙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奴才不知陛下所指何事。京城在陛下治下,四海升平。”
“四海升平?”景琰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漕运总督暴毙,李御史呕血病倒,钱尚书惶惶不可终日……这就是你给朕的‘四海升平’?”
林夙缓缓直起身,目光坦然地对上景琰的视线:“陛下,漕运总督贪墨渎职,证据确凿,其 (猝死)乃是天谴,与奴才何干?李御史家风不谨,其岳家作恶多端,如今事发,乃是律法昭昭,亦非奴才所能左右。至于钱尚书……若其身正,又何须惶惶?”
他顿了顿,继续道:“奴才近日谨遵陛下旨意,东厂并未擅自行动,只是依例整理旧日卷宗,核查信息。至于这些信息为何会流传出去,致使某些官员心神不宁,奴才……亦不知情。”
他的话滴水不漏,将所有的行动都推给了“天谴”、“律法”和“信息泄露”,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景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忽然窜了起来。他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陡然拔高:“林夙!你当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东厂的手段,朕会不清楚?你要对付那些人,朕不拦你!但你就不能……就不能用些更……更温和的方式吗?非要如此酷烈,闹得人心惶惶?!”
这是景琰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训斥林夙关于东厂的手段。他胸脯微微起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力。
林夙静静地听着皇帝的训斥,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苍白的唇色,似乎又淡了几分。待景琰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想要新政成功,想要廓清吏治,想要国库充盈。然积弊如山,顽疾入骨,非猛药不足以去疴,非重典难以治乱。温和的手段,对付不了那些盘根错节的蠹虫。他们不怕陛下的仁德,只怕……比他们更狠的刀。”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浸了寒冰的针,直刺景琰心底:“奴才,愿做陛下手中的这把刀。所有的罪孽,所有的骂名,由奴才一力承担。陛下只需……得到您想要的清明江山即可。”
“你……”景琰被他这番话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啊,他想要结果,林夙给了他最直接的结果。他嫌弃过程血腥,可这血腥,不正是通往他所期望的结局的必经之路吗?
两人在昏暗的殿内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与难以言说的痛楚。一个是一心求治却困于仁念与现实的帝王,一个是甘入地狱只为成全对方理想的权宦。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首领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不好了!八百里加急!孙……孙铭孙大人他在两淮……遇伏失踪了!”
“什么?!”景琰猛地站起,脸色骤变。
林夙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孙铭的失踪,意味着两淮的局势彻底失控,朝廷派出的明棋折戟沉沙。反对新政的力量,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猖獗和强大。
景琰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林夙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和……决绝。
四目相对,一切已在不言中。
规则的牌已经打完,并且失败了。
现在,轮到那些不规则的、隐藏在阴影中的手段登场了。
景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着林夙,一字一句地,缓慢而沉重地说道:
“林夙……东厂,朕交给你了。两淮之事……朕,要看结果。”
这一次,他没有再提“限制”,没有再问“过程”。
他只要结果。
林夙深深躬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声音依旧平稳:
“奴才……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