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未褪,皇城肃穆。午门外,等候早朝的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序列静候。与往日的低声寒暄不同,今日的气氛格外凝滞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唯有官员们手中笏板偶尔相碰的轻响,以及那压抑不住的、因盐税案而起的细微骚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扩散。
宫门缓缓开启,百官依序而入,穿过金水桥,步入宏伟的奉天殿。御座高悬,皇帝尚未临朝,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已让许多人屏住了呼吸。不少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站在百官前列的太子萧景琰。他身着杏黄色朝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周遭一切的暗流汹涌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站在他侧后方的三皇子萧景哲,脸色则苍白得可怕,眼下的乌青显示出他连日来的煎熬。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偶尔扫向景琰那充满怨毒的一瞥,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与恨意。李阁老今日告病未朝,其空缺的位置,更显得三皇子一党势单力薄。
“皇上驾到——”司礼监掌印太监高公公那略显尖细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皇帝萧彻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上御阶,坐入龙椅。他今日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稍好,但浑浊的眼眸深处,依旧难掩疲惫与一种深沉的审视。他扫视下方匍匐的群臣,目光在景琰和景哲身上略微停顿。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谢陛下!”百官起身,分列两班。
高公公上前一步,例行公事般唱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严正便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音洪亮如钟:“臣,刑部尚书严正,有本奏!”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来了!
“讲。”皇帝淡淡道,目光落在严正身上。
“启奏陛下,”严正躬身,语气沉痛而愤慨,“奉旨查办两淮盐税亏空一案,经三司连日会审,多方查证,现已查明……”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随后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字字如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自承安十年至今,八年之间,两淮盐税共计亏空白银——八百七十五万两!”
“什么?!”
“八百多万两?!”
“这……这怎么可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天文数字被当庭喊出时,依旧如同惊雷炸响,整个奉天殿瞬间哗然!官员们交头接耳,面露骇然,不少人甚至惊得倒吸冷气。八百七十五万两!这几乎是朝廷一年岁入的三四成!足以支撑一场大规模边境战争数年之久!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蛀虫吞噬一空!
皇帝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身体前倾,死死盯着严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严正,你……你可查证清楚了?!”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证据确凿!”严正昂首,从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疏,由内侍接过,呈递御前,“此乃三司会审详细卷宗及部分关键账册副本,请陛下御览!”
他继续陈述,声音铿锵,将盐税贪墨的手段一一揭露:如何虚报损耗,如何伪造盐引,如何官商勾结,将本应入库的白银通过层层皮包商号、地下钱庄洗白转移……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隐秘的贪腐网络。
随着他的讲述,殿中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三皇子萧景哲及其寥寥几名铁杆党羽身上。那些目光,有震惊,有鄙夷,有恐惧,也有兔死狐悲的寒意。
萧景哲只觉得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站稳,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凉。他知道,严正此刻所言,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致命一击,恐怕还在后面。
严正的奏报暂告一段落,但风暴并未停歇。
紧接着,大理寺卿出列,补充了涉案官员的审讯情况,包括已招供的户部侍郎、盐运使等人的证词,均直接或间接指向了三皇子府及其核心谋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则义愤填膺,痛陈此案不仅蠹国害民,更动摇国本,请求皇帝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一份份奏疏,一道道证词,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在了萧景哲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殿内明明温暖,他却如坠冰窖。
就在他几乎要崩溃之时,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老臣有本奏。”
出列的是首辅方敬之。这位一直秉持中庸之道的老臣,此刻面色凝重,他先是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皇帝,又扫过沉默不语的景琰和摇摇欲坠的景哲,缓缓开口:“盐税一案,数额之巨,牵连之广,实乃国朝罕见,老臣闻之,亦感痛心疾首。然……”
他话锋一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此案涉及皇子,关乎天家颜面,且赃款流向尚未完全查明,部分关键人证或死或缄口。若操之过急,恐生大变,亦伤陛下圣心。老臣以为,当务之急,一是继续追查赃款下落,挽回国库损失;二是……稳定朝局,避免人心动荡。”
方敬之的话,看似持重,实则是在为皇帝,也为三皇子,寻找一个台阶,一个缓冲地带。他暗示此案不宜再无限度深挖下去,以免动摇国本,甚至引发更大的政治地震。
皇帝紧绷的神色微微松动了一丝,他看向方敬之的目光带着些许复杂。方敬之的提议,符合他一直以来平衡、维稳的帝王心术。
然而,太子萧景琰,显然不打算就此止步。
就在皇帝沉吟,部分官员因首辅之言而心生犹豫之际,景琰向前迈出一步,手持玉笏,声音清越而坚定地响起:
“父皇,儿臣以为,首辅大人所言,虽有道理,却未中要害!”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景琰不卑不亢,继续道:“盐税之弊,蠹国已久,非一日之寒。其所动摇者,非止国库,更是民心,是律法之尊严!若因涉及天家颜面便姑息养奸,则律法何存?公道何存?日后如何震慑天下贪官污吏?”
他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百官,最后落回御座之上:“至于首辅所言赃款流向不明,关键人证缺失……儿臣近日,恰好有所收获。”
他此言一出,萧景哲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连首辅方敬之也微微蹙眉。
景琰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正是林夙从西苑送来的那份:“此乃儿臣安插之人,冒险查得的线索。据查,三皇子萧景哲,并非仅仅贪墨盐税,其更借漕运调度、西山炭矿管理等职权之便,与江南某些背景复杂的钱庄、乃至江湖势力勾结,暗中构建了一套独立于朝廷规制之外的物资与银钱流转网络!”
他每说一句,萧景哲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此网络,平日可用于贪墨洗钱,战时……或可成为其调动资源、图谋不轨之倚仗!”景琰的声音陡然转厉,“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彻查漕运、西山炭矿近十年账目,并严查城南‘永通’赌坊及与之关联的江南钱庄!唯有将此毒瘤连根拔起,方能真正稳定朝局,安抚民心!”
“嗡——”
朝堂之上,再次一片哗然!如果说之前的盐税案是贪腐,那太子此刻指控的,几乎已等同于谋逆之嫌!构建私密资源网络,勾结江湖势力,这任何一个罪名坐实,都足以将三皇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皇帝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死死盯着景琰手中的密函,又猛地看向面无人色的萧景哲,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隐忍的儿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是如此狠辣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萧景琰!你……你血口喷人!”萧景哲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猛地冲出班列,指着景琰,目眦欲裂,“你为了扳倒我,竟编造此等弥天大谎!父皇!他这是构陷!是欲置儿臣于死地啊!”
景琰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儿臣所言,句句有据可查,线索已交予三司。请父皇明鉴!”
皇帝看着下方针锋相对的两个儿子,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状若疯魔,又看了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三司卷宗,以及景琰呈上的密函副本,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景琰这是将了他一军,逼着他必须在“稳定”与“彻查”之间做出抉择。而景琰提供的这条新线索,其危险性,远比单纯的贪墨更令他忌惮。
殿内陷入了一种极度紧张的寂静,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了,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就在朝堂上风云变幻,皇帝陷入艰难抉择之际,远在西苑的林夙,正面临着一场无声的杀局。
昨夜送走密信后,他心中那缕不安始终萦绕不散。赵怀安加强了戒备,明哨暗哨增加了两倍,整个院落看似固若金汤。
清晨,天色微亮,林夙习惯性地早起,在院中缓缓踱步,活动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同时也梳理着纷乱的思绪。盐税案在朝堂爆发,萧景哲必然狗急跳墙。他会如何反击?直接针对太子?难度太大。那么,最可能的目标,还是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之一。
他走到一株老梅树下,仰头看着枝头残存的几朵晚梅,心思却已飞到了京城。此刻,景琰应该正在朝堂之上,与萧景哲进行最后的决战吧?不知他是否顺利?是否……遇到了麻烦?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异响,传入他敏锐的耳中。
几乎是同时,守护在不远处的赵怀安也察觉到了,他脸色一变,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低喝一声:“警戒!”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院落四周的阴影中、假山后、甚至屋顶上骤然扑出!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无声无息,手中兵器泛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淬了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