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风波尘埃落定不过数日，朝堂之上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另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关乎国脉民生的争夺，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这一日的常朝，议题很快便转向了吏部呈报的官员缺额。当念及“漕运总督”一职时，原本有些沉闷的大殿，瞬间仿佛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无数暗流。
漕运，贯通南北，掌天下粮赋运输之命脉。其总督之位，虽非常驻京师的显赫高官，却是实实在在的财赋、物流与信息枢纽，更是各方势力安插人手、攫取利益的必争之地。前任总督因周党倒台而被牵连罢黜，这个肥缺立时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皇帝萧彻倚在龙椅上，半阖着眼，似乎对下方的暗潮汹涌洞若观火，又似乎浑不在意，只懒洋洋地开口：“众卿，对于这漕运总督的人选，可有举荐？”
话音未落，三皇子萧景哲便率先出列，他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朝服，更显得身姿清雅，语气温和而恳切：“父皇，儿臣举荐淮扬布政使张文远。张大人久在地方，熟悉漕运事务，政绩斐然，且为人清廉刚正，定能胜任此职。”他口中的张文远，乃是其母族张氏一党的干将，亦是李阁老的得意门生，此荐用意，昭然若揭。
几乎在萧景哲话音落下的同时，吏部侍郎刘侍郎（李阁老门生）立刻出列附议，列举了张文远若干政绩，言辞凿凿，仿佛此人乃不二人选。
景琰静立一旁，并未急于开口。他目光扫过御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工，心中冷笑。萧景哲动作倒是快，想必是南巡受挫后，急于在此关键职位上扳回一城，若能掌控漕运，不仅能在财赋上卡住东宫的脖子，更能借漕船之便，传递消息，笼络沿线官员，其长远影响不可估量。
待刘侍郎言毕，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一些中立官员目光游移，似乎在观望东宫的态度。
景琰知道时机已到，他稳步出列，声音清朗沉稳：“父皇，三皇兄所荐张大人，儿臣亦有所耳闻，确为能吏。然，漕运总督一职，不仅需熟悉地方，更需精通漕务细则，善于协调各方，且……需持身中正，不偏不倚。”他刻意在“不偏不倚”四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随即话锋一转，“儿臣举荐都转运盐使司同知，郭子安。郭大人历任漕粮押运、河道稽查等职，于漕运各个环节了如指掌，任内从未出过纰漏，且为人低调务实，堪当大任。”
这郭子安，并非东宫核心成员，而是柳文渊暗中考察后，向景琰推荐的一位寒门出身、能力出众却因不擅钻营而久不得升迁的官员。此举既能推出一个真正懂行的人，又能避免过早暴露东宫对漕运的野心，显得更为大公无私。
“郭子安？”皇帝微微抬眼，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户部尚书钱有道适时地颤巍巍出列，他如今在东宫与三皇子之间摇摆，但更不愿得罪任何一方，只得含糊道：“陛下，郭同知……确是老成干练，于漕务上是把好手。”
萧景哲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立刻反驳：“太子殿下举荐的郭大人，能力或许不差。然漕运总督位高权重，涉及方方面面，郭大人此前最高仅为同知，骤然拔擢，恐难服众，亦难应对复杂局面。反观张文远张大人，执掌一省政务，经验、资历皆更胜一筹。”
“经验资历固然重要，但精通本职更为关键。”景琰毫不退让，“漕运自成体系，事务繁杂，非深入其中多年难以驾驭。郭子安沉潜漕务二十载，其专业之精，朝中罕有能及。且，正因其久在实务，深知其中积弊，若由其出任总督，正可大力整顿，清除沉疴。此乃为国择能，而非仅论资排辈。”
双方各执一词，推荐的人选各有优劣，支持两派的官员也开始低声议论，互相辩驳。朝堂之上，顿时呈现出僵持之势。龙椅上的皇帝看着底下争执的臣子，尤其是他那两个针锋相对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与疲惫。
退朝的钟声响起，这场关于漕运总督人选的争论，并未得出结果。皇帝以“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为由，暂且搁置。
回到东宫书房，景琰卸下朝堂上的沉稳面具，眉宇间染上一丝凝重。他屏退左右，只留林夙在侧。
“萧景哲这是铁了心要拿下漕运。”景琰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张文远是他母族臂助，若让其执掌漕运，无异于将一把利刃递到他们手中。届时，我们的盐税案尚未发动，粮道可能先被其扼住。”
林夙为他奉上一盏清心去火的菊花茶，声音平静无波：“殿下所虑极是。三皇子此番志在必得，正面力荐郭子安，恐难如愿。皇上最不喜的，便是朝堂之上一家独大，或是皇子间为争权而僵持不下。”
“你的意思是？”景琰看向他，知道林夙必有后手。
林夙微微躬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殿下，既然我们与三皇子的人选相持不下，不如……另辟蹊径。推举一个看似与我们双方都无甚瓜葛，资历足够，但性格软弱、易于掌控的第三方人选。”
“哦？何人可选？”
“致仕在家的前礼部侍郎，杨文礼杨大人。”林夙缓缓道出一个人选，“此人年近古稀，曾因处事圆滑、不得罪人而官至侍郎，后因年老体衰致仕。他在朝中门生故旧不少，人缘尚可，且并无明显派系倾向。最重要的是，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又久离实务，一旦上任，必无力真正掌控漕运庞大的体系。”
景琰眼中一亮，瞬间明白了林夙的意图：“你是说，推他上去做个幌子？实权则交由我们的人暗中掌控？”
“正是。”林夙点头，“杨文礼资历老，名声不差，推举他，显得殿下顾全大局，不似三皇子只知安插亲信。皇上见我们退让一步，推出一个老臣，多半会准奏，以平息争端。而三皇子见我们未坚持郭子安，推了个‘老好人’，戒心也会降低。只要杨文礼坐上那个位置，我们便有无数办法，让他成为一个傀儡。届时，实际运作漕运的，将会是郭子安这类精通业务的实干官员，或是我们安插进去的其他人手。”
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既避免了与三皇子的正面冲突，讨了皇帝的欢心，又能实际达成掌控漕运的目的。
景琰沉吟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好！就依此计。明日，孤便亲自向父皇举荐杨文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