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升迁引发的朝堂风波,并未因皇帝的金口玉言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炸开了更剧烈的反应。那些被景琰在朝堂上驳了面子的御史言官们,尤其是李阁老一系的清流,岂会善罢甘休?明面上的争执被皇帝压了下去,但暗地里的攻讦,却如同潮水般,通过另一种方式汹涌而来——奏疏。
接下来的几日,弹劾林夙的奏章,开始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并通过司礼监的渠道,部分副本也送到了监国学习的太子景琰手中。
起初,还只是零星几本,言辞尚算克制,多是重复朝堂上“宦官干政”、“违背祖制”的老调。但很快,数量便开始激增,措辞也愈发激烈,甚至到了恶毒的地步。
“奴才林夙,阉宦之身,以巧言令色蛊惑储君,骤得高位,其心可诛!”
“司礼监乃机要重地,岂容刑余之人执掌批红?此乃国朝大不幸之兆!”
“林夙恃宠而骄,在东宫便已结党营私,今入司礼监,恐成前朝刘瑾、魏忠贤之流,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太子殿下年轻,或为奸佞所蒙蔽,纵容近侍,有失储君体统,臣等恳请陛下明察,肃清君侧!”
字字句句,如刀似剑,不仅将林夙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企图祸乱朝纲的奸宦,更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景琰,指责他识人不明,纵容包庇。
景琰看着案头堆积起来的弹劾奏章,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怒火与冷意。他知道,这是李阁老和三皇子发动的一场舆论战,目的并非指望能立刻扳倒林夙——毕竟圣旨已下,皇帝暂时无意更改——而是要持续不断地给林夙施加压力,败坏他的名声,同时也在皇帝和他景琰之间埋下猜疑的种子,更在朝野上下营造出一种“太子宠信宦官,非明君之相”的恶劣印象。
“殿下,这些奏章……”苏婉如整理着文书,眉宇间带着忧色,“言辞越来越过分了。”
景琰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扫了一眼,是那位在朝堂上率先发难的张文博御史所写,里面甚至捕风捉影地提及林夙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宫外贿赂,为家人谋利。景琰知道,林夙是罪臣之后,家人早已流放或离散,何来为家人谋利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但其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
“跳梁小丑,吠声吠影而已。”景琰将奏章丢回原处,声音淡漠,“不必理会。”
他采取了最直接,也最需要底气的处理方式——留中不发。
无论是送到他这里的副本,还是直达御前的正本,景琰一概压下,既不批复,也不辩解,更不将这份压力转嫁给林夙,仿佛那些言辞激烈的弹劾从未存在过。他照常处理政务,接见臣工,与阁臣议事,神情举止一如往常,甚至比平日更加沉稳。
然而,这沉默并非无所作为。他在用这种冷处理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他对林夙的绝对信任,以及对这种攻讦手段的不屑一顾。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硬的态度。
但这份沉默,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林夙而言,却意味着另一重意义上的煎熬。
司礼监衙署内,气氛微妙。虽然表面上,各位太监同僚对这位新晋的“林随堂”还算客气,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审视,却无处不在。
高公公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对林夙不冷不热,交办的事务多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文书抄录、档案整理,真正的核心奏章和批红决策,依然牢牢握在他自己和他的几个亲信秉笔太监手中。林夙获得的所谓“代行批红”之权,目前也仅限于在一些地方官员请安、或是无关紧要的部门例行汇报上,用朱笔写下“知道了”三个字。
钱太监等人,则时常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和试探。有时会“无意间”提起某位被弹劾的官员下场如何凄惨,有时又会“好心”提醒林夙,司礼监位置特殊,需得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
“林公公年轻有为,又是太子殿下身边出来的,这日后啊,前途不可限量。”钱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是这树大招风,如今外头那些言官,眼睛可都盯着咱们司礼监呢,尤其是您。您可得仔细些,莫要行差踏错,连累了高公公和咱们司礼监的声誉。”
林夙只是垂眸听着,偶尔点头称是,并不多言。他深知言多必失,在根基未稳之时,任何的辩解或反驳都只会落人口实。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熟悉司礼监的事务中,即使是最枯燥的文书工作,他也做得一丝不苟。他的字迹清秀工整,批阅意见条理清晰,偶尔在一些细微处提出疑问或建议,也往往能切中要害,让负责带他的钱太监也挑不出错处。
但他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压力。每一次踏入司礼监的大门,都能感受到背后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每一次听到宫人窃窃私语,虽听不真切,但他知道,自己必然是话题的中心。那些弹劾的奏章,他虽然看不到具体内容,但从小卓子打听来的只言片语,以及同僚们偶尔流露出的异样眼神中,他也能拼凑出大概。
“阉宦”、“蛊惑”、“奸佞”……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在他心上。他可以不惧身体的苦痛,可以面对明刀明枪的陷害,但这种针对他出身和人格的全面否定与污蔑,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屈辱。
尤其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这些攻讦,因他而起,最终却都会牵连到景琰。是他,让景琰背负了“识人不明”、“纵容近侍”的指责。
这日午后,他正在整理一批各地送来的雨水粮价奏报,试图从中分析各地民生状况,为景琰日后施政提供参考。司礼监太监冯保晃了进来,他是高公公的义子,掌管御马监,一向与司礼监这边关系密切,为人颇有些跋扈。
“哟,林随堂真是勤勉啊。”冯保阴阳怪气地开口,随手拿起林夙刚刚整理好的一份册子翻了翻,“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如此费心?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堵住外面那些言官的嘴吧!听说今儿个又多了十几本弹劾你的折子,都快把通政司的门槛踏破了。我说林夙,你这才刚来几天,就惹出这么大风波,可真是……本事不小啊。”
林夙握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冯公公说笑了。奴才只是恪尽职守,至于外界言论,非奴才所能控制。”
“控制?”冯保嗤笑一声,将册子丢回桌上,“你控制不了,太子殿下也控制不了吗?要我说,殿下对你可真是……维护得紧啊。那么多折子,愣是一个字不回,全压下了。这份恩宠,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就是不知道,能维护到几时?”
他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既是挑拨,也是威胁。
林夙的心猛地一沉。景琰的维护,他感激于心,但这维护本身,又何尝不是将景琰置于火炉之上?若因自己之故,让景琰声望受损,让皇帝心生芥蒂,那他万死难辞其咎。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在高公公耳边低语了几句。高公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瞥了林夙一眼,随即对冯保道:“行了,少说两句。林夙,你先回去吧,今日这些杂事,明日再理不迟。”
林夙敏锐地察觉到高公公眼神中的一丝异样,但他没有多问,躬身行礼后,默默退出了司礼监。
走在回东宫的宫道上,春日暖风拂面,林夙却觉得浑身冰凉。冯保的话,高公公的眼神,都像是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抬头望向东宫的方向,那里是他唯一的归宿和温暖所在,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正一步步将那片温暖拖入深渊。
回到东宫,景琰正在书房与柳文渊、杜衡议事,似乎是在讨论漕运后续的一些人事安排。见林夙回来,景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继续与柳、杜二人交谈,语气平稳,仿佛外界那些狂风暴雨与他毫无干系。
林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心中却波澜起伏。他看到景琰眼下淡淡的青黑,知道太子殿下近日压力定然不小,既要应对弹劾风波,又要平衡朝局,还要准备即将到来的选妃,恐怕已是身心俱疲。可他在人前,却从未流露半分,依旧从容镇定,指挥若定。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让林夙既心疼,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
待柳文渊和杜衡告退后,书房内只剩下景琰与林夙二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景琰的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夙,过来。”景琰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夙依言走近。
“司礼监那边,今日如何?”景琰问道,语气寻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林夙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一切如常,高公公交代的事务,奴才已处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