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时,萧景哲经过景琰身边,脚步微顿,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笑容:“二弟果然手段非凡,竟能说动首辅大人为你说话。为兄真是……佩服。”
景琰淡淡回道:“皇兄过誉。孤只是行分内之事,为君父分忧罢了。倒是皇兄,似乎对平息粮价、安抚民心之事,并不甚热心。”
萧景哲笑容不变:“为兄只是觉得,治国当有法度,循序渐进才好。二弟这般雷厉风行,小心……过刚易折。”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景琰一眼,转身离去。
内库放粮的旨意下达,京城粮价应声回落了几分,恐慌情绪得到一定缓解。东西两市的官设粮店前排起了长龙,虽然每人限购,且粮食质量参差不齐,但总算给了百姓一线希望。东宫的压力骤然减轻,林夙立刻调整策略,将东城粥棚的施粥次数减为每日一次,集中有限的粮食确保粥的稠度,同时将部分人手投入到协助官府维持秩序和继续暗中调查囤粮之事上。
石虎那边很快有了新的发现。他手下一个机灵的兄弟扮作运泔水的,混进了西城一座规模宏大的别院——正是那座已故良妃的皇家别院附近。他发现,别院侧门时常在深夜有马车进出,守卫看似松散,实则暗哨遍布,而且他隐约闻到过一股类似粮食受潮发霉的淡淡气味。
“别院……粮食……”林夙结合之前听到的“孩童啼哭声”,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一座废弃的皇家别院,为何需要如此严密的守卫?为何会有粮食运入?又为何会有孩童在内?高永与此地到底有何关联?
他决定亲自去查探一番。夜色深沉,林夙换上一身夜行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至西城皇家别院外围。他避开明哨暗卡,凭借对宫廷建筑结构的熟悉,找到一处年久失修、便于攀爬的围墙。
院内果然与外界传闻的荒废景象不同。虽然大部分院落漆黑寂静,但深处却有一片区域隐隐有灯火透出,且巡逻的护卫明显增多。林夙屏息凝神,借助阴影和廊柱遮掩,小心翼翼地向那片区域靠近。
越靠近,那股粮食存放特有的气味越发明显。他潜伏在一座假山之后,观察着前方一座看似仓库的大屋。屋外有四人值守,屋内隐约传来搬运重物的沉闷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哭泣声随风飘来。林夙心头一凛,这哭声……正是孩童的哭声!声音来源似乎就在仓库旁边的一排低矮厢房。
他正欲再靠近些,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从仓库方向传来。
“快点!磨蹭什么!天亮前必须搬完!”一个粗哑的声音喝道。
“头儿,这批‘货’什么时候运走?放在这儿总觉得不踏实。”另一个声音问道。
“少打听!上边自有安排!看好那些小崽子,别让他们再闹出动静!”
“货”?“小崽子”?林夙心中剧震。难道高永不仅在囤积粮食,还在……倒卖人口?而且是孩童!这简直骇人听闻!
他必须拿到更确切的证据。眼看一队护卫交接班,出现片刻的空隙,林夙如同狸猫般窜出,迅速贴近那排厢房。他从窗户缝隙向内望去,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童,大多不过五六岁年纪,一个个眼神惊恐,面带菜色。两个面带凶恶的婆子正不耐烦地呵斥着让他们安静。
这一幕,让林夙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他瞬间想起了柳文渊查到的,关于高永可能涉及多年前北疆战利品侵吞案,以及王弼提到的“幽云渠道”。如果高永一直在做这种勾当,那么这些孩童的来源……是否与北狄有关?他囤积粮食,难道不仅仅是为了牟利,还是为了供养这条隐秘的、丧尽天良的链条?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声,紧接着是护卫的呼喝:“有动静!那边去看看!”
林夙心知不妙,自己被发现了!他立刻转身,凭借来时的记忆和敏捷的身手,向围墙处疾退。身后脚步声和犬吠声迅速逼近,箭矢破空之声响起!
他左躲右闪,险之又险地避过几支冷箭,手臂却被一支箭矢擦过,火辣辣地疼。他无暇顾及,奋力翻过围墙,落入院外的黑暗之中,身后传来护卫们搜索的叫嚷声。
林夙带着伤,一路隐匿行踪,绕了很远的路才回到东宫。他直接去了景琰的书房,此刻已是后半夜,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灯。
景琰显然还在处理政务,见到林夙衣衫沾染尘土,手臂带伤,脸色苍白地进来,顿时一惊,起身迎上:“夙!你怎么了?”
“殿下,奴才无碍,皮外伤。”林夙喘了口气,将今夜在皇家别院的所见所闻快速而清晰地禀报给景琰。
“……孩童,至少有十几人,被关押在别院厢房。守卫称他们为‘货’和‘小崽子’。仓库方向有大量粮食囤积,正在夜间搬运。”林夙的声音因急切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殿下,高永所行,恐怕不止贪墨构陷,更可能涉及……跨境贩运稚童的弥天大罪!”
景琰听完,脸色变得铁青,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他早已见识过宫廷斗争的黑暗,却没想到能黑暗到如此地步!戕害幼童,天理难容!
“畜生!”景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看向林夙,“你确定没有被发现身份?”
“奴才确信没有。但他们加强了警戒,短期内恐怕难以再潜入。”林夙按住受伤的手臂,眉头因疼痛微蹙。
景琰看到他手臂渗出的血迹,心中一紧,上前一步:“伤得重不重?快传程太医!”
“殿下,不必惊动……”林夙想拒绝。
“闭嘴!”景琰难得对他用了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的安危同样重要!”他扬声唤来内侍,立刻去请程不识。
书房内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景琰看着林夙苍白的脸和手臂上的伤,心中翻涌着滔天怒意和后怕。高永的罪行令人发指,而林夙的冒险探查更是让他心惊胆战。
“此事非同小可。”景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仅凭你一面之词,难以扳倒高永。他完全可以推脱是下人所为,甚至反咬我们诬陷。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比如账本、往来书信,或者……找到被贩孩童的源头或去向。”
林夙点头:“奴才明白。石虎那边还在查西城其他府邸的线索,或许能找到与别院之间的联系。柳先生那边关于北疆战利品和听雨楼的调查,也可能与此事相关。”
“必须加快速度!”景琰目光锐利,“高永经此一惊,很可能狗急跳墙,要么加快转移,要么……销毁证据,甚至对知情者灭口。”
程不识很快赶来,为林夙清洗包扎了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他又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叮嘱林夙务必好好休息。
送走程不识,天色已近黎明。景琰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感觉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旱情未解,朝敌环伺,如今又挖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夙,”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我们不仅要赢得这场储位之争,更要揭开这层层黑幕,还这世间一个清明。否则,孤即便坐上那把椅子,又如何能心安?”
林夙望着景琰挺拔却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热流。他轻轻应道:“奴才……誓死追随殿下。”
然而,他们都清楚,揭开幕布的一角,看到的已是如此狰狞的景象。那隐藏在最深处的真相,又会是何等的黑暗与残酷?高永背后,是否还有更强大的黑手?那些被当做“货”的孩童,最终命运又会如何?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来临,而笼罩在东宫之上的阴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通往真相的道路,布满了荆棘与未知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