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瑁!那姜维!名为汉臣,实为国贼!竟敢在天子殿堂之上,公然以兵戈相胁!这与那董卓、曹操,有何区别!陛下……陛下竟也……”他哽咽着,说不下去。那份对皇帝的失望,比对陆瑁的愤怒,更让他心痛。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一个面容精瘦,眼神阴鸷的中年人。此人名为谯翼,乃是新任礼部尚书谯周的远房堂弟,也是蜀中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他家族的田产,遍布成都平原,佃户数以千计。今日诏书中的“均田制”,对他而言,不啻于抄家灭族。
谯翼冷笑一声,声音尖锐而刻薄:“王公,事到如今,还提什么忠心,说什么陛下?我看,这大汉的天,早就不是刘家的天了,而是他陆瑁一个人的天!我那好堂兄谯周,平日里满口圣贤之言,自诩为儒林领袖,今日为了一个礼部尚书的位子,不也摇身一变,成了陆贼的走狗!真是我们谯家的耻辱!”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在斗室中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饿狼。
“均田制!租庸调!说得好听!什么叫‘耕者有其田’?我谯家数百年来,勤俭持家,几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田产,凭什么要被他一纸诏书,就分给那些泥腿子?这哪里是均田,这分明是明抢!是强盗!”
他的声音,充满了怨毒:“还有那商税!我谯家在锦官城,也有几处绸缎庄和茶肆,往日里,官府敬我等如上宾,从未有过苛捐杂税。如今倒好,要按利抽税!这是要将我等的血,都吸干了才罢休啊!”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带疤痕的武将。此人名为陈琛,乃是降将陈群的远亲,其家族在关中亦有不小的势力和部曲。他今日虽未在朝堂上出声,但脸色之难看,不亚于任何人。
陈琛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怒声道:“谯先生说的,还是钱财之事。我等武人,更看重的是这身功业与前程!想我陈家,世代将门,自高祖时起,便为大汉镇守边疆。到了我这一辈,虽归顺了大汉,亦是屡立战功。可如今呢?他陆瑁一句话,设了个什么‘兵部’,搞什么‘武举’,竟让姜维那厮,来掌管我等的升迁兵籍!”
他眼中满是不屑与嫉恨:“姜维是谁?不过是天水一小吏罢了!若非得陆瑁和先丞相赏识,他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倒好,一步登天,成了兵部尚书,爬到我们所有人的头上去了!以后,我等的升迁,都要看他一个黄口小儿的脸色?”
“还有那武举!”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战场之上,靠的是家传的武艺,靠的是父辈的威望,靠的是与麾下士卒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岂是那几场比试,做几篇文章,就能选出将才的?他陆瑁这是要断了我等将门世家的根啊!”
最后开口的,是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看起来最为年轻的文士。他叫杜祺,是已故太常杜琼之子,为人深沉,素有智计。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人都发泄完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激动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诸位,先息雷霆之怒。”杜祺的眼神,扫过众人,“愤怒与抱怨,于事无补。今日我们聚在此处,不是为了哭诉,而是为了找出路。”
杜祺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头上。
王甫颓然坐下,长叹一声:“出路?杜贤侄,你看看今日的情形。陆瑁手握无当飞军,长安城的禁军,亦有赵统统领。他设刑部诏狱,摆明了就是要效仿酷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等文官,手无寸铁,能有什么出路?”
谯翼也一脸绝望:“是啊!我家中虽有数百佃户家丁,可那都是些种地的农夫,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无当飞军相抗?他陆瑁只要一道命令,派一支军队下来,清丈田亩,我等除了引颈就戮,还能如何?”
陈琛虽然是武将,此刻也一脸凝重:“我麾下确有数千部曲,皆是我陈家子弟和关中豪杰,忠心耿耿。但若要公然起兵,对抗朝廷,便是谋反!且不说胜算几何,单是这谋反的罪名,便要株连九族!我陈家,不能冒这个险。”
一时间,密室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死寂。前有屠刀,后无退路。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诸位,都说完了吗?”杜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站起身,走到那盏油灯前,将灯芯拨亮了一些,整个房间,顿时明亮了不少。
“在我看来,事情,还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光。
“杜贤侄,你有何高见?”王甫急切地问道。
杜祺不急不缓地分析道:“首先,我们要认清一个事实。硬碰硬,是死路一条。今日朝堂之上,陆瑁已经把他的底牌亮了出来——军权。有无当飞军在,有姜维的支持,陆瑁还是我大汉军方第一人,说的难听点在军方他的话比天子的更有用,更重要的是,有天子的授权,任何公然的反对,都等同于自取灭亡。王公今日之举,已是行在悬崖之上了,万不可再有下一次。”
王甫老脸一红,羞愧地点了点头。
“其次,我们要分析对手。”杜祺伸出两根手指,“陆瑁虽强,但他并非孤家寡人。他的新政,之所以能得到陛下的支持,是因为他身后站着左丞相蒋琬,尚书令费祎,以及大将军姜维。这是一个看似铁板一块的核心团体。但,它真的铁板一块吗?”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我看未必。姜维,是陆瑁一手提拔,自然唯其马首是瞻。但蒋公琰与费文伟呢?诸位莫要忘了,他们与我等一样,皆是出身士族!蒋公琰的家族,在荆州亦是名门;费文伟,更是与我等蜀中士族,盘根错节。今日他们支持新政,或许是为大局,或许是为权位,但新政若是推行下去,伤及他们自身的利益,甚至动摇了他们所代表的整个士族阶层的根基,他们还会如此坚定吗?”
这番话,让众人眼前一亮。没错,蒋琬和费祎终究是“自己人”。
“杜贤侄的意思是……离间他们?”陈琛问道。
杜祺摇了摇头:“不,不是离间。以陆瑁之智,蒋、费二人之明,任何拙劣的离间计,都只会引火烧身。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产生裂痕。”
“如何让他们产生裂痕?”谯翼追问道。
“很简单。”杜祺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让新政推行不下去!让新政在推行的过程中,造成巨大的混乱!让新政变成一场动摇国本的灾难!”
他转身面对众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诸位,我们不能公然反对,但我们可以阳奉阴违!”
“谯先生,”他看向谯翼,“均田令下来,你可以主动配合,但清丈田亩总需要人手吧?这些负责丈量的官吏,难道不都是我们的人吗?多报一些,少报一些,隐匿一些,其中的门道,想必不用我多说吧?租庸调制,需要核定户籍,那些流民、佃户,报还是不报,如何报,还不是地方一句话?”
谯翼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作为地方豪强,太清楚这些操作了。朝廷的政令,到了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公,”杜祺又转向王甫,“您是士林领袖,桃李满天下。科举制,损害的是天下读书人的根本利益。您可以发动您的门生故吏,着书立说,‘阐明’察举制之优越,‘论证’科举制之荒谬。不必指名道姓地攻击陆瑁,只需从‘道统’、从‘祖宗之法’上,釜底抽薪,动摇其法理根基。让天下士人,都视科举为洪水猛兽,视陆瑁为败坏圣贤之道的奸佞。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到时候,即便他手握兵权,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王甫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彩。这是他的老本行,是他最擅长的武器!用舆论杀人,不见血,却能诛心!
“陈将军,”杜祺最后看向陈琛,“武举,看似威胁,实则也是机会。既然要考,那我们就派人去考!将我们家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将那些对我们忠心耿耿的部曲勇士,都送去参加武举!只要他们武艺高强,陆瑁和姜维,还能不取吗?如此一来,我等之人,便能通过这条路,名正言顺地进入军队中枢,占据要职。表面上,他们是朝廷的将领,实际上,他们依旧是我等的人!这叫‘掺沙子’!”
陈琛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个主意,比公然对抗,高明了何止百倍!
杜祺最后做总结陈词,声音冰冷而清晰:
“总而言之,我们的方略,便是八个字——【阳奉阴违,暗中掣肘】!”
“在朝堂之上,我们拥护新政,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积极,让陆瑁抓不到任何把柄。”
“在朝堂之下,我们利用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让他的均田制、租庸调制,变成一纸空文,处处碰壁,引发民怨!\"
“在士林之中,我们掀起舆论狂潮,将他钉在背弃祖宗、败坏道统的耻辱柱上!”
“在军队里面,我们安插自己的人,静待时机!”
“如此一来,不出三年,新政必将导致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士林攻讦、军队不稳!到了那个时候,陛下会怎么想?蒋公琰和费文伟,为了稳定大局,又会作何选择?他们必然会联合起来,逼迫陆瑁,废除新政!到那时,陆瑁众叛亲离,我们再顺势而为,将其一举扳倒,岂非易如反掌?”
杜祺的一番话,让整个密室内的气氛,从绝望的死寂,转变为一种病态的亢奋。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条曲折,却通往胜利的道路。
“妙!实在是妙啊!”谯翼激动地拍着大腿,“杜贤侄此计,真乃万全之策!如此一来,我等不仅无性命之忧,还能将那陆瑁玩弄于股掌之间!”
陈琛也重重地点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此计可行!明面上,我们谁也不得罪,暗地里,却处处给他下绊子。他陆瑁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休想查得清楚!”
王甫更是老泪纵横,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杜祺深深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老夫今日,方知天无绝人之路!杜贤侄,你才是我们这些人的主心骨啊!”
杜祺连忙扶起他,谦逊道:“王公言重了。祺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要将此计付诸实施,还需仰仗各位公爷在各自领域的深厚根基。”
他环视众人,神色变得无比严肃:“但此事,关系到我等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家族的存亡。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今日在此,我等必须歃血为盟,同心同德,若有泄密或背叛者……”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王甫第一个响应,“老夫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我谯翼,亦是如此!”
“我陈琛,若有背叛,叫我全家不得好死!”
在昏暗的灯光下,四人,代表着旧时代的士林、地主、将门,以及新生代的智囊,伸出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