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理重新将车帘掀开一角,望向驿站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暮色四合,远处的京城轮廓在暮霭中变得更加庞大而沉默,像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知道,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他将不再是一个来自清河县的秀才。
他将正式踏入这座帝国的权力漩涡中心。
而他手中的这本《格物·人身篇》,就是他投向这片深潭的第一颗石子。
他要看的,是这颗石子,究竟会激起多大的浪花。
通州驿是京畿第一大驿,往来官商,络绎不绝。寻常时候,这里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但今日,驿站的东跨院,却显得异常安静。
一队队的锦衣卫校尉,以一种看似松散,实则严密的阵型,将整个院落与外界隔离开来。驿丞和驿卒们,无不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扰了院子里的“贵人”。
苏明理兄弟被安排住进了院落最深处的一间上房。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陈设虽然简单,却也一应俱全。晚饭是驿站里最好的席面,四菜一汤,有鱼有肉。
苏明德却没什么胃口,他坐在桌边,看着窗外那些不时走过的飞鱼服身影,只觉得这饭菜吃进嘴里,如同嚼蜡。
“明理,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苏明德压着嗓子问。
“直到圣上想见我的时候。”苏明理正小口地吃着米饭,动作斯文秀气,与他的农家出身截然不同。这是他刻意练习的结果,身为翰林待诏,仪态也是一种武器。
“他们……”苏明德刚想再说些什么,房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兄弟二人同时抬头,神情一凛。
“苏公子,是在下,沈炼。”门外传来沈炼那标志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苏明德立刻站起身,有些紧张地看向苏明理。苏明理则放下碗筷,用餐巾擦了擦嘴,平静地说道:“沈千户请进。”
门被推开,沈炼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一身显眼的飞鱼服,只穿着一件寻常的黑色劲装,腰间的绣春刀却依旧在鞘中,散发着森然的寒气。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驿卒,抬着一个大木桶,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洗澡水。
“苏公子一路劳顿,卑职已命人备好热水。”沈炼的目光在饭桌上一扫而过,公事公办地说道。
“多谢沈千户费心。”苏明理站起身,拱手行礼。他的身高只到沈炼的腰部,但这番姿态,却不卑不亢,宛如一个成年士子。
沈炼微微颔首,算是还礼。他挥了挥手,让驿卒将木桶放下后退了出去。他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苏明德站在一旁,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锦衣卫千户身上,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苏明理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他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给沈炼倒了一杯,轻轻推了过去。
“沈千户可有公事?”
沈炼的目光,落在那杯清亮的茶水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奉命护送,确保苏公子安全,就是最大的公事。”
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苏明理笑了笑,那笑容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千户大人这一路,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严阁老的命令,想必千户大人也十分为难吧?”
沈炼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敢如此直白地,点破这层窗户纸。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声音更冷了几分:“苏公子,慎言。”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苏明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严阁老不信世上有神童,认为我是徐阁老推出的一枚棋子。所以,他派千户大人来,一路上探查我的虚实,看看我背后是否另有高人指点。”
他抬眼看向沈炼,目光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不知千户大人这一路行来,可有发现?”
沈炼的心,第一次,因为这个孩子的目光而感到了些许震动。
这一路上,他动用了锦衣卫所有的侦查手段,暗中查访,旁敲侧击,甚至连苏明理兄弟夜里说的梦话,都有人记录。
结果是:一片空白。
这个孩子除了读书写字,没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他所有的知识,所有的见识,都仿佛是与生俱来,从他那小小的脑袋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这比查到他背后有十个大儒在指点,还要让沈炼感到心惊。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沈炼缓缓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我的职责,只是将你,安然无恙地,带到陛
“安然无恙……”苏明理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话锋一转,“只怕,有人不希望我‘安然无恙’地见到陛下。”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有人在与守卫的锦衣卫校尉争执。
沈炼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治下的校尉,纪律严明,绝不会无故喧哗。
“何事?”他沉声向门外喝问。
一名校尉快步走到门口,躬身禀报道:“启禀千户大人,都察院的张御史,前来拜访苏公子。”
“张御史?”沈炼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哪个张御史?”
“都察院监察御史,张 X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