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天下香脉图》上,代表东宫的红点,像一滴凝固的血,鲜红而刺目。
可沈流苏的指尖,却越过了它,轻轻点在了“坤宁宫”旁,属于嫡长公主的那个不起眼的标记上。
及笄大典,万国来朝,那才是足以容纳一场惊天大戏的舞台。
她的眼中再无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
她缓缓收回手,转身走出密室。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霜白的外衣。
“青雀,传我命令。”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香衡院中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召集所有在京的香衡院女官,一个时辰后,于百草苑旧址,举行‘香誓大典’。”
青雀一怔,眼中满是困惑与不解。
此刻不是应该乘胜追击,将所有证据呈于御前,一举荡平东宫势力,为沈家昭雪吗?
为何要在此刻举行什么大典?
但她没有问,只是躬身领命:“是,香主。”
一个时辰后,百草苑。
这里曾是沈流苏入宫的第一站,是她韬光养晦、培育奇香的起点。
如今,虽然大部分珍稀植株已移入香衡院,此地却依旧草木繁盛,在月光下散发着幽静而坚韧的生命气息。
近百名身着统一院服的香衡院女官,手持莲花香灯,列队肃立于空地之上,她们神情肃穆,却又难掩眼底的迷茫。
她们都知道天坛发生的一切,也知道香衡院此刻正处在风暴的中心,她们等待着香主下达雷霆万钧的指令,却未曾想等来了一场神秘的夜半典礼。
沈流苏站在人群之前,她的面前,设着一座小巧却炽热的熔炉,炉火熊熊,将她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她没有说任何开场白,只是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断裂的铜环,正是当年沈家祠门上,用她父亲那把“天下第一”的调香刀熔铸而成的耻辱烙印。
十年来,这枚铜环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深的刺,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意源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冰冷的铜环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流苏面无表情地,将那枚代表着血海深仇的铜环,亲手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之中。
“滋啦——”
铜环与烈火相触,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随即迅速变得通红、软化,最后化作一汪金色的铜液,在炉底翻滚。
那段凝固了十年的仇恨,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熔解。
许多跟随沈流苏一路走来的老女官,瞬间红了眼眶。
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枚铜环对香主意味着什么。
毁掉它,无异于亲手烧毁自己的过去。
沈流苏却异常平静。
她接过冯承恩早已备好的模具,打开炉口,那滚烫的铜液便顺着引流槽,缓缓注入模具之中,瞬间冷却、凝固。
片刻后,她打开模具,一枚崭新的圆形铜印,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铜印入手温热,正面,阳刻着四个苍劲古朴的大字——“香衡执法”。
她翻过铜印,背面,是另外四个字,笔画更为决绝——“以香正世”。
“诸位,”沈流苏终于开口,声音清越,传遍百草苑的每一个角落,“十年前,我沈家因香而亡。十年后,我亦因香而立。这十年,我曾以为,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复仇。”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但今天,当我手握足以掀翻东宫,甚至动摇国本的证据时,我却在想,即便杀了所有仇人,然后呢?我沈流苏的冤屈洗了,天下间,是否还会有下一个‘沈家’?下一个被香料、被权谋、被冤屈所吞噬的无辜之人?”
“私仇,只能换来另一场私仇。冤案,只会滋生更深的冤案。这世间需要的,不是一个手握屠刀的复仇者,而是一套斩断罪恶的规矩!”
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铜印,声如洪钟。
“今日,我沈流苏在此立誓!以我父之刀魂,以沈家满门之灵,铸此‘香衡印’!自此日起,香衡院更名‘香衡司’,独立于宫廷各司之外,专司审理天下一切与香料、药理、毒物相关的案件!”
“我,沈流苏,虽为香主,亦受此印约束!今后,所有香毒案的审理,不再以我个人名义进行,而由香衡司依律集体裁决!此印,便是法!此誓,天地共鉴!”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随即,是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震动!无与伦比的震动!
没人想到,在权力的巅峰,在复仇的前夜,她选择的不是将权力抓得更紧,而是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枷锁!
她将自己的私仇,升华成了天下公义!
“香主终将私仇,化为公义!”一位老女官泪流满面,第一个跪倒在地。
“愿遵香主号令!以香正世,死不旋踵!”
“愿遵香主号令!”
近百名女官齐刷刷跪下,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夜空中激荡。
这不再是出于对强权的敬畏,而是发自内心的、对一种崇高理想的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