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异象,京中百姓奔走相告,皆以为是天降祥瑞,预示着北境大捷,国泰民安。
可只有钦天监的官员和少数知晓内情的人才明白,那云气之变,并非天意,而是人心所向。
百草苑的九座莲花香炉,与遍布京城的数十个香衡哨点气脉相连,民心安则香火盛,香火盛则云气稳;民心所指,则云气凝形。
那只遥望北方的雄鹰,正是满城百姓对沈流苏平安归来的期盼与信念所聚。
半月后,沈流苏返京。
那只盘踞天际的雄鹰,便仿佛是护送着她归来一般,在她车驾入城的那一刻,缓缓消散,重新化作那朵圣洁的莲花祥云,笼罩在皇城之上。
她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径直去了百草苑。
消息不胫而走,不过一个时辰,原本清冷的百草苑门前,竟已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来的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京城里最普通的贩夫走卒、寻常百姓。
他们手中都捧着自家珍藏的香饼、香丸、香囊,甚至是用了多年的旧香枕。
“香娘娘!求您给瞧瞧,这是俺家传了三代的安神香,可别是害人的毒物啊!”一个推着菜摊的老汉,将一个油布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木盒高高举起,嗓门洪亮。
“香娘娘”——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个称呼便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他们不称她“香衡使”,那官名太冷;也不敢直呼其名,那太不敬。
唯有这个带着几分亲近、几分敬畏的称呼,最能道出他们此刻的心情。
沈流苏一袭素衣,立于百草苑门前的石阶上,神色平静,却未有半分不耐。
她身后,是早已列队整齐的香衡女官。
“诸位乡亲,”她的声音清越,穿透鼎沸人声,“凡以香害人者,罪在人心,不在香料本身。但劣香、毒香流于市井,确是隐患。今日,我沈流苏便在此,为诸位查验真伪,去芜存菁。”
她一挥手,数十张案台当场设下。
“凡香衡院查验合格之香,当场授予‘清白帖’,以证其纯正。凡不合格者,内含违禁之物,即刻焚毁,并向诸位言明其害。分文不取,只求心安。”
人群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
于是,一幅奇景在京城上演。
百姓们排着长龙,将自家压箱底的宝贝呈上。
香衡女官们一丝不苟,闻、辨、析、录,手法娴熟,一丝不苟。
合格的,女官便取出一张盖有香衡院朱印的淡青色帖子,郑重交到物主手中,那人便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地离去。
而不合格的,则被投入一旁早已备好的巨大铜炉之中。
沈流苏会亲自上前,取少许样品,用最通俗易懂的言语,向周围的百姓讲解此香的危害——“此物名为‘软筋散’,久闻之下令人四肢无力,看似安神,实则伤身”;“这味‘迷魂草’,会损人神智,家中若有孩童,万不可近”……
整整三日,百草苑门前香烟不断,却不是芬芳,而是净化的烈焰。
焚烧的劣香毒物堆积如山,那灰烬竟如冬日残雪,铺了厚厚一层。
京城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三日的大火涤荡得清明了几分。
百姓们的心,也清明了。
第四日,工部尚书上奏,请旨为香衡院另择吉地,修建“香衡总祠”,以彰其功。
萧玦朱笔一批,准奏,营造之职,交由工部匠官冯承恩。
冯承恩领旨后,却未在京中遍寻风水宝地,而是直接带人去了城南一处荒废多年的宅邸。
那里,曾是天下第一调香世家,沈府的故地。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
御史言官立刻上奏,称:“沈家乃旧罪之地,怨气所钟,岂能立为国家祀典之所?此举于礼不合,于名不正!”
萧玦将奏折留中不发,只让人传了一句话给沈流苏:“总祠是你香衡院的,地,也该由你来选。”
奠基那日,天色阴沉。
沈流苏亲至城南故宅。
断壁残垣间,衰草丛生,依稀还能看见当年大火燎烧的痕迹。
冯承恩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他知道,对她而言,踏足此地,无异于揭开血淋淋的伤疤。
沈流苏却异常平静。
她环视四周,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工匠、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
“御史大人说,此地是旧罪之地,怨气所钟。他说得没错。”
她弯下腰,从焦黑的泥土中,拾起一块碎裂的瓦片。
“十年前,这里烧过天下最冤屈的香,流过天下最无辜的血。这股怨气,十年未散。”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但正因如此,今日,我们才要在这里,燃起天下最公正的火!以昔日之冤,铸今日之鉴!我要让所有后来人知道,香衡院,就立于冤案的废墟之上,它的根,就扎在沉冤的焦土之中!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这样的冤屈,永不再现!”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碎裂的羊脂白玉,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亲手将这块碎玉,按入了奠基石的凹槽之中。
“此为基石之魂。”
随即,她又示意冯承恩取来一口沉重的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柄锈迹斑斑、刃口卷曲的调香刀。
“此刀,乃先父所用。当年沈家被抄,此刀被夺,辗转流入黑市,后被冯匠官寻回。”她看着那柄刀,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水光,“今日,我请冯匠官,将此刀融了,铸入总祠大门的铜环。我要让每一个进出此门的人,都握一握这柄曾经被屈辱玷污、如今却象征着公理的刀!”
人群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还心存疑虑的官员工匠,此刻无不面露震撼与敬畏。
就在此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一条通路被悄然让开。
萧玦竟不知何时到了。
他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未带仪仗,身后只跟了两个内侍,仿佛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富家公子。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缓步走到奠基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