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对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
而他身旁的香炉，烟气竟自动扭转，在空中拼出几个几乎无法辨识的字迹：“妾室代笔，子嗣不知。”
沈流苏心头巨震，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瞬间贯穿了所有线索！
代死者！
当年被处决的，根本不止那七名武将！
还有另外十名被株连的文臣。
为了不让家族蒙上叛国的污名，为了保全后代子嗣的仕途前程，他们选择了让身边最亲近、最不可能被怀疑的女子——妻妾、婢女，顶替他们的名字，走上刑场！
这些女人，用自己的命，换取了家族的“清白”。
她们至死未吐露实情，只在生命最后一刻，悄悄贴近那座能记录一切的记事香炉，让沾染了自己皮脂、呼吸、乃至鲜血的衣袖，将这惊天的秘密，藏进了一缕青烟之中！
沈流苏连夜调阅了永和元年前后所有的宫婢、命妇名录，结合香样中分析出的微量皮脂、发丝成分，与那十七个名字的社会关系网进行比对。
很快，十二名身份卑微、却又与那十名文臣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并在“叛案”后“因病暴毙”或“意外失踪”的女子，被她一一锁定。
她没有将这份名单呈给萧玦，反而上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奏疏，奏请于百草苑设立“香祀孤魂坛”。
“凡宫中无名殉主、无后祭祀之孤魂，皆可入此坛，由香衡司按时节供奉香火，以慰幽魂，亦安上天好生之德。”
萧玦的朱批很快下来，笔锋锐利：“准。但，由卿主香。”
于是，百草苑的僻静角落，一座素白祭坛拔地而起。
沈流苏不动声色，命人每夜只燃一味香。
第一夜，是清苦的艾草香，那是一名被称为“阿艾”的浣衣局宫女最常接触的味道。
第二夜，是辛辣的桂皮香，那是一名御膳房厨娘衣襟上永远散不去的印记。
第三夜，是清甜的茉莉……
第四夜，是朴实的皂角……
冯承恩看着沈流苏一连十日，用不同的香祭奠着不同的亡魂，忧心忡忡地劝道：“香主，此举已引起宫中旧人注意。再深究下去，恐会触怒那些不愿往事被重提的势力，对您不利。”
沈流苏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第十一坛即将点燃的“素心兰”，那是当年一位被赐死的文臣最宠爱的侍妾生前最爱的花。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冯大人，你以为这是祭祀吗？”
话音未落，她亲手点燃了那束兰香。
火焰升腾，一缕清雅的香气袅袅升起。
不可思议的是，那烟气在空中盘旋片刻，竟凝聚成一个穿着侍妾服饰的、极其黯淡的女子薄影。
那虚影对着祭坛的方向，盈盈叩拜了三下，随即如从未出现过一般，悄然消散。
冯承恩惊得倒退一步，而沈流苏却仿佛早已料到。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金箔蜡封得密不透风的香包，递给他。
“这不是祭祀，是审判。”她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她们用命留下的证据，不该再被埋藏百年。”
香包里，是她将那份“永和元年正月朝议香样”的残渣，与这十一日来祭奠所用的十一种香末，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后，制成的“昭冥香”。
“奏请陛下，于岁末大祭之日，在太庙外庭，焚此‘昭冥香’，以告慰天地先祖。”
奏疏一上，礼部尚书第一个跳出来激烈反对：“荒唐！太庙乃皇家宗祠，何其神圣！岂能用此来历不明之香，祭奠一群身份卑微的庶婢？此乃大不敬！”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萧玦坐在龙椅上，沉默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龙椅扶手。
良久，他那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嘈杂。
“朕记得香主说过一句话。”他目光扫过跪在殿下的沈流苏，最终落在礼部尚书煞白的脸上，“香气，不问出身。”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惊雷贯耳：
“那就让朕的列祖列宗，也闻一闻——什么，叫真正的忠。”
岁末大祭，天降微雪。
太庙外，百官跪伏。
沈流苏一身纯黑祭服，在万众瞩目下，亲手点燃了那炉“昭冥香”。
火焰初起时，是幽冷的青白色。渐渐地，火舌竟转为璀璨的赤金色！
一股前所未有的、融合了悲壮、坚韧、清雅、辛劳等无数复杂气息的浓郁香气，冲天而起！
烟气在升腾之际，竟没有被风雪吹散，而是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在巍峨的太庙琉璃瓦屋脊之上，如同一支无形的巨笔，投影出一行行清晰的小字！
正是那十七个被历史掩埋的名字，以及她们真正的身份，和那触目惊心的死因！
满朝文武，皆垂首跪伏，无人敢抬头仰视那天空中的“罪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同一时刻，乾清宫。
萧玦独自站在窗前，并未亲临现场。
他手中，握着一封刚刚由暗卫呈上的、未曾拆封的密报。
密报的封皮上，用微不可察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先帝晚年曾欲赦免部分株连家属，密诏未出，已被太后焚于暖阁。”
他望着远处那一道穿透风雪、直入云霄的赤金烟柱，喃喃自语：“原来，最烈的忠……从来不写在纸上。”
窗外，风雪愈发大了。
寒风卷起庭院中那面新立的“香衡司”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玄黑的旗帜一角被风拉扯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遥遥指向深宫中那片沉寂了多年的、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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