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恐惧和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撕裂。
但沈流苏的话犹在耳畔——“用你的鼻子,去做你该做的事”。
一炷香尽。
她睁开眼,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没有抬头,只是按照培训时沈流苏教的那样,强忍着内心的风暴,用一种近乎呆滞的语气,向上司女官禀报:
“回禀姑姑,奴婢……奴婢不知何为违禁。只是这香,闻着……让我想起小时候做过的噩梦,心里……疼。”
“疼”这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稽香院的女官立刻上前,当场封存了所有香料,启动彻查程序。
冯太妃勃然大怒,当即召云娘上前质问。
云娘只是跪在地上,反复说着那一句:“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觉得……那味道让我想起噩梦。”
她看上去是如此无辜、恐惧,甚至有些愚钝,却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冯太妃气得浑身发抖,却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一个人的主观感受,如何定罪?
当夜,沈流苏手持稽香院的彻查密报,连夜入宫求见萧玦。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香政既立,法度为先。但有些罪证,需借亡魂之口作证。”沈流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她依次呈上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云娘入宫时按下的指印拓片,那枚属于沈家调香师的茧痕,清晰可见。
第二样,是她亲手绘制的、云娘“三叠云”起香手法的图解,旁边附上了《验香录》手稿中对此失传绝技的记载。
第三样,是一卷录音竹筒,里面清晰地记录着冯太妃那句恶毒的低语——“沈家的种……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病。”
萧玦的目光在三样证物上缓缓扫过,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他抬起头,视线如鹰隼般锁住沈流苏。
“所以,你让一个‘病人’,去当了断病的‘太医’?”
“回陛下,”沈流苏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因为以毒攻毒,方能断根。更因为,香,不会骗人。”
萧玦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总是这样,用最柔弱的姿态,行最狠厉之事。
她手中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花草,是气味,是人心深处最不可言说的记忆与欲望。
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你说香不会骗人……朕今日,信你一次。”
他提起朱笔,在一道空白圣旨上写下四个字:“准组香团。”
“香忆团”——一个史无前例的机构,就此诞生。
萧玦允她从宫中数万宫女内侍中,遴选十名疑似与沈家有关的遗孤,由她亲自传授基础的验香辨毒之术,专司追溯宫中一切可疑香料的源头。
这是帝王赐予她的一把真正的利剑。
数日后,已成为“香忆团”核心成员的云娘,在一次对长信宫废弃库房的例行查验中,截获了一枚即将被送出宫的香丸。
那香丸外层蜡封严密,看似普通。
但云娘的鼻子,却从蜡封的缝隙里,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用特殊树胶调和过的“叶语”墨的气味。
她立刻将香丸交予沈流苏。
在密室中,沈流苏小心翼翼地剥开蜡封,融化香丸,一张用极薄韧皮纸写成的密信,赫然藏于其中。
信上的字迹,是一种扭曲的符号,正是沈家用来记录禁方和秘闻的暗语——“叶语记”。
而落款处的那个特殊花押,沈流苏认得,竟是早已被处斩的前朝国舅、冯太妃的兄长——冯承恩所留!
云娘看着那张诡异的信纸,双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截获如此重大的阴谋。
沈流苏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肩膀,那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坚定。
“别怕。”她看着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现在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宫女云娘。你是沈家,回来讨债的人。”
当夜,稽香院的密室中,点燃了一炉全新的香。
此香无名,但闻到它的人,都感到一股凛冽的寒意,仿佛从骨髓深处升起,刺破了经年累月的迷雾与沉疴。
沈流苏为它取名——“醒骨”。
而就在“醒骨”香气弥漫于深宫之时,远在京城南郊的一片乱葬岗上,一个身形枯槁的守墓人,正默默地站在一座无名孤坟前。
晚风吹过,他习惯性地侧了侧头,那只没有戴任何耳饰的左耳,却第一次,在污浊的空气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只存在于遥远记忆里的兰花清香。
稽香院内,沈流苏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灯下,反复研读着冯承恩留下的那封“叶语记”密信。
在破译了那些扭曲的符号后,一行字让她陷入了沉思:
“香灰之下,有井通地脉,七月半,可闻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