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紫檀木盒被取出时,带起一阵沉郁的木香,仿佛封存了十年的时光。
沈流苏没有犹豫,指尖在盒盖上一个不起眼的榫卯处轻轻一按,盒盖无声弹开,露出一卷泛黄的绢布——那是她凭借惊人记忆,一笔一划复原的沈家族谱,其详尽程度,甚至超过了宗正寺的备案。
她略过主支,径直翻到旁系与家仆名录。
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最终停留在“乳娘陈氏”那一栏。
记录清晰地写着:陈氏,入府十三年,育有一子,随母入府,十二岁起于外院香坊为杂役。
后因擅动“龙涎香”原材,调配失误,致一炉贡香尽毁,母子二人被主家责罚,打入贱籍,逐出府门。
而那被逐杂役的名字,正是“陈六”!
沈流苏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一直以为陈六只是个普通的下人,却没想到他竟是在沈家长大,其母更是自己的乳娘!
更让她心头发冷的是,她分明记得,当年那次“调配失误”,实则是她年幼贪玩,偷偷溜进香坊,错将一味辅料当成了玩具扔进了香炉,是陈六替她顶下了所有罪责。
当年她以为只是被赶出府,却没想到,这一赶,竟是天人永隔,更是将他们母子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那张她从文渊阁查到的,“旧器运往北境熔炉”的销毁清单,最后的签发人,工部营缮所主事——冯德全。
冯,陈。冯承恩!
他竟是顶着仇人的姓氏,活到了今天!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合拢,拼凑出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冯承恩的父亲冯德全,当年亲手签发了销毁证物的文书,而冯承恩,这个沈家昔日的罪人、如今的“听香人”,他潜伏至今,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赎罪?
沈流苏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需要更多证据,一个能彻底撬开他心防的证据。
她立刻命阿念调取工部营造司近五年来所有匠官的休沐记录。
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冯承恩的记录显得格外醒目——他从不回乡探亲,也无亲友往来,但每逢冬至、清明、七月半这三个祭祀时节,他总会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一日。
阿念进一步的追踪有了惊人的发现。
每逢这三日,冯承恩都会独自一人前往城南乱葬岗,却不入岗内,只在岗外一座无名孤坟前停留许久。
而他祭拜所焚之香,经香政司密探冒死取回的灰烬分析,其中竟含有“定魂蕊”与“沉水檀”!
这个发现让沈流苏的身体微微一颤。
定魂蕊安神,沉水檀静心。
这两种香料的组合,是当年她母亲久病缠身时,她亲手调配,日夜在母亲床前燃点的安神香!
此香方除了她,世间绝无第二人知晓!
那座孤坟,埋葬的不是他的生母陈氏,而是他心中视若生母的沈家主母——她的娘亲!
他不是在复仇,他是在守着一个承诺,守着一份早已超越主仆之情的恩义。
他听的不是杀意,而是十年未绝的乡音,是来自故园的呼唤。
沈流苏眼中的冰霜寸寸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锐利。
她不能再等了,她要主动出击,将这个孤独的守护者,变成她最锋利的刀。
三日后,香政司以“复原皇陵古法熏香”为由,召集宫中顶尖匠人参与配香试验。
这份名单上,冯承恩的名字赫然在列。
试验场设在百草苑一间半开放的暖阁中,百种香料陈列,香气驳杂。
沈流苏一袭素衣,亲自坐镇。
她当着众人的面,取出一款亲手调制的熏香,点燃。
一缕清雅而熟悉的香气缓缓散开,仿佛暮春时节,庭院里百花盛开,带着雨后微润的泥土气息。
她将此香命名为,“故园春”。
此香乃沈家早年待客的独门香方,看似平和,实则内藏玄机。
真正的“故园春”,还需一味极其稀有的“早露兰”作为引子,才能激发出那股令人神魂颠倒的、独属于沈家记忆的尾调。
而她今日所制的,恰恰缺少了这一味。
她端坐主位,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实则余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冯承恩。
只见他起初神色如常,沉默地站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