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南门工坊内的巨大熔炉却已红得发烫,灼热的气浪将工匠们粗布衣衫下的汗水蒸腾成一片白汽。
为首的老钟,那位满手老茧的工坊主,正亲自掌着长柄铁钳,将最后一块写满怨言的木牌残片投入炉火之中。
木片触及铁水,瞬间化为一缕青烟,连同那截取自“心言钟”的断舌,一同在翻滚的赤色洪流中消融。
炉火猛地一亮,将老钟脸上深刻如刀刻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
他死死盯着炉内,仿佛要将自己的魂也一并锻进去。
半晌,他头也不回,嘶哑地问向身旁一个满脸炭灰的年轻学徒:“喂,小子,你说……咱们的王,到底叫个啥名儿?”
那少年正卖力地拉着风箱,闻言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师父,王……不就叫王吗?还能叫啥?”
老钟握着铁钳的手微微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怔怔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梦呓:“是啊……就叫王啊。”他缓缓松开铁钳,任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名字烧了,连同那些木牌一起烧了,可王说过的话,许下的诺言,却像这炉火一般,烙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名字没了,可话还在……”他喃喃自语,眼中竟泛起一丝湿润的泪光。
他猛地转身,抄起靠在墙角的最后一把大锻锤,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砸进了熔炉。
“轰!”
火光冲天而起,金色的铁水泼溅四射,宛如一场盛大的典仪。
在那沸腾的光与热之中,一顶崭新王冕的轮廓,正缓缓凝结成型。
与此同时,王宫深处,阿言正端坐于铜镜前。
侍女为她细细梳理着长发,可镜中,依旧映不出她的面容,只有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仿佛藏着万千星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颈间那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刘忙还在时,亲手为她挂上的。
玉佩的凉意透过指尖,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民声使大人,”身后的侍女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好奇与敬畏,“您……您见过王的真实容貌吗?”
阿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摇了摇头。
她抬起手,用早已熟练的手语比划着,每一个动作都清晰而有力:“我不看脸。我只听见,他为我们说话的声音。”
她并不知道,就在昨夜那场焚名大火之后,连她自己记忆深处那个名为“刘备”的、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也已如青烟般悄然散去。
她所能记起的,只剩下那夜响彻全城的钟声,那碗在寒风中递到她手心、热气腾腾的火锅,以及那句让她泪流满面、重获新生的承诺——“你们,也能说话。”
城南的民居里,小椒把头深深埋在母亲的怀里,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满脸通红,声音都沙哑了:“娘!大哥没了!他再也不回来了!他变成天上的风了!”
母亲温柔地轻拍着他的后背,眼中满是怜爱与一丝复杂的慰藉:“傻孩子,别哭。王不是没了,他只是在昨夜焚名立誓,成了更大、更了不起的人。他要守护我们所有人,所以不能只做你一个人的大哥了。”
“可我不要他做什么了不起的人!”小椒的哭声更大了,带着孩子气的固执,“我就想他回来……回来陪我们吃火锅……他还答应过,要教我怎么调最好吃的汤底的!”
他稚嫩的心灵无法理解这宏大的牺牲。
他更不知道,那句清晰的“答应”,因为主公已入“无法虚言”之境,早已从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只恍惚记得,在那个很冷很冷的夜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笑着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碗滚烫滚烫的红汤,用温暖得像火一样的声音对他说:“小椒,辣才够味。”那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刘忙独自一人走在清晨的街道上,最终停在了昔日那个火锅摊的遗址前。
砖石垒砌的灶台早已冰冷,几口大锅倒扣在一旁,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灶台,喉头滚动,想说一句“我回来了”,却发现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他已无法定义“回来”,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沉默了许久,他缓缓蹲下身,用手指蘸起地上的灰烬,在粗糙的灶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辣要重,心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