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非人之感,如跗骨之蛆,顺着诸葛亮的脊骨悄然上爬。
他执羽扇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眼前的禁卫军,身披玄甲,面覆铁胄,站姿如松,纹丝不动。
可这过分的沉静,反倒成了最大的破绽。
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无意识的挪步,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游离。
他们就像一尊尊被灌注了铁水的雕塑,冰冷,死寂,唯独缺少了活人该有的那份烟火气。
诸葛亮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湖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他随着引路的内侍,穿过幽深的回廊,每一步都踏在诡异的寂静里。
往日里宫人往来,低语碎步,总有些生气。
今日,却空旷得只剩下风声。
偏殿门前,内侍躬身告退,动作同样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殿内光线晦暗,唯有轩窗透进一缕晨光,勾勒出一道背对着他的轮廓。
那身形,那衣袍,确是主公刘备无疑。
可不知为何,那身影在光尘中显得有些飘忽,仿佛随时会散入空气。
他心头一紧,那份不安愈发浓烈,低声唤道:“主公?”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温和醇厚:“孔明来了。”
声音是对的,可诸葛亮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他看得分明,那张脸,五官轮廓皆是主公模样,唯独左边眉梢之上,那道早年征战时留下的寸许旧疤,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片肌肤光洁如新,仿佛从未受过任何损伤。
一个人的容貌或许会因岁月而变,但深入骨膜的伤疤,岂会凭空消失?
诸葛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
他记得清清楚楚,数日前,主公还曾笑着指那道疤,与他谈及当年黄巾之乱的险死还生。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强压下滔天巨浪,面上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敬,只是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惊骇与疑虑。
与此同时,后园一隅,那口早已干涸的废井旁,老宦官小顺子正跪在地上。
他满是褶皱的双手捧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刨开井沿的浮土。
土层之下,露出一角被熏黑的明黄绸布,上面一个用朱砂写就的“备”字,只余残缺的一撇,却依旧触目惊心。
这是昨夜从南门火堆中,他拼死抢出的唯一残片。
小顺子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滴落在焦黑的绸角上。
他将那把匕首深深插入土中,像是立下了一块无字的墓碑,然后重重地叩首,一次,两次……直至九次。
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石,他却恍若未觉。
“少爷……你赢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嘶哑地哭诉,“张让老贼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几十年前,他还是个小黄门,亲眼见证了十常侍之乱,见证了宫闱喋血,也见证了那位被张让藏匿于北邙山下的真正皇裔血脉,是如何在黑暗中立下复仇的誓言。
这么多年,他忍辱负重,潜伏宫中,等的便是今日。
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终于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拿回了一切。
从此,他再未踏足前殿一步。
他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守冢人。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用一把旧扫帚,一遍遍清扫着枯井周围的落叶,仿佛那井下埋葬的,是一个王朝的秘密,也是他一生的执念。
夜色深沉,吴班府邸的灯火彻夜未熄。
这位宿将没有披甲,只着一身素衣,独自坐在庭中。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古琴。
他的思绪,却飘回了许多年前。
那时刘备初得徐州,常在夜里带着他微服巡视民巷。
百姓们见到他,并无畏惧,只是亲切地围上来,低声唤一句“刘使君”。
那时的刘使君,会笑着扶起跌倒的孩童,会耐心听老农抱怨今年的收成,他眉梢的伤疤,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真实。
可昨夜,南门那冲天的火光,将这一切记忆都烧成了灰烬。
那个站在万民之前,亲手将自己的名字投入烈焰的身影,威严,强大,却也陌生得让他心寒。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舍弃姓名,舍弃过往,难道王权霸业,真的比“刘使君”这三个字更重吗?
吴班心中悲意难平,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拨动了一个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