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声的余韵仿佛还缠绕在每个人的魂魄深处,彻夜未散。
当第二日的晨光刺破云层,照亮金銮殿的琉璃瓦时,殿内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茫然。
刘忙身着玄色朝服,立于龙阶之上,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
他深吸一口气,昨夜的震撼与决断已沉淀为一股力量。
他必须稳住局面,必须让这艘险些倾覆的大船重新找到航向。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出那句早已烂熟于心的帝王之术:“昨日之事,事出有因,现已过去。诸位皆是汉室栋梁,朕愿既往不咎……”
然而,话到嘴边,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既往不咎”四个字,像是四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说不出口,声带仿佛被彻底锁死。
他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呃”声,便再无下文。
刘忙愣住了,他以为是偶然,再次尝试,换了一种更温和的说法:“我……我不想追究。”
依旧无声。
这一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己的内心深处。
只要他试图说出违背真实意图的话语,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善意的、用于安抚人心的谎言,他的身体就会拒绝执行命令。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渐起。
天子当朝失语,这是何等不祥之兆?
一片混乱中,始终静立于旁的诸葛亮瞳孔骤然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系统代价,终于以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生效了。
主公被剥夺了说谎的权利。
这既是枷锁,或许,也是唯一的破局之道。
他快步上前,凑到刘忙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道:“主公,不必粉饰,不必虚言。若心中所想确是如此,直言即可。”
刘忙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至极的苦笑。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迷茫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明。
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只是在对自己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那我……只能说实话了。”
“郑袤蛊惑人心,罪大恶极,该罚!影儒组织渗透朝野,动摇国本,该查!至于诸位……”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身上,“我不知道你们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但我……我也怕,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另一个张让,另一个十常侍,被虚假的忠诚蒙蔽双眼,直到葬送整个天下。”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得魂飞魄散。
自古以来,何曾有帝王在朝堂之上如此赤裸裸地剖析自己的恐惧与不信任?
这已经不是帝王心术,这是将自己的心脏掏出来,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震撼过后,一些老臣眼中竟泛起泪光,而那些心中有鬼之人,则已是冷汗涔涔,背脊发凉。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太常卿伏德颤巍巍地走出队列,叩首在地:“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正音钟虽毁,然其精神不灭!臣已命人将其碎片重铸为一口小钟,虽音不如前,其志更坚!臣请奏,将此钟悬于南门,连鸣三日,昭告天下,我大汉,将开启一个‘心言’之世!”
刘忙看向伏德,心中确实认可这个提议。
他本能地想说:“准。以此安抚民心。”
可那个“安”字刚要出口,喉咙又是一紧。
他立刻意识到,“安抚”二字,带有太多虚与委蛇的成分,他无法保证此举能立刻让所有民心都安定下来。
这依旧是一种不够真诚的表达。
他沉默了片刻,在众人越发紧张的注视下,换了一种说法,这一次,声音顺畅无比:“准。但不仅是鸣钟。”他眼神一厉,扫向负责政务的尚书台,“钟响之日,便是朕对万民承诺之时。所有‘民声廊’上的木牌,无论所书何事,三日之内,必须给出明确答复,不得拖延,不得推诿!”
此言一出,群臣再次动容。
前者是安抚,是姿态;后者,却是实打实的承诺,是将王权置于万民监督之下的行动!
这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力量。
当日午时,南门城楼之上,那口由碎片重铸而成的新钟被高高悬起。
钟身布满了狰狞的裂纹,仿佛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主持鸣钟的,正是那位昨日亲手撞碎旧钟的老钟官。
他脱去上衣,露出干瘦却筋骨分明的脊背,亲自抱着撞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新钟。
“当——!”
第一声钟鸣,并不洪亮,反而有些沙哑。
肉眼可见的,钟身上一道最长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几乎贯穿了整个钟体。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老钟官面不改色,蓄力再撞。
第二声,钟身猛地一震,微微倾斜,仿佛随时都会从钟架上坠落。
更多的细小裂纹如蛛网般炸开。
百姓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钟官双目赤红,吼出平生最强的气力,撞出了第三下。
这一次,钟舌应声而断,从钟内坠落,砸在地上。
然而,那钟声非但没有断绝,反而化作一股如泣如诉、绵延不绝的余音,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