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天光,正一寸寸将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染成温暖的乳白,但这缕晨光却无法穿透殿内凝重如实质的空气。
香炉里,最后一丝青烟笔直升起,静止不动,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座名为“无言庭”的审判之地陷入了停滞。
刘忙的目光落在殿中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上。
是小墨,郑袤最得意的弟子,此刻却像一片风中残叶。
他捧着那本足以压垮整个蜀汉儒林的密账,稚嫩的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恐惧与挣扎。
“念。”刘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小墨深吸一口气,颤抖的手指翻开了第一页,那上面记录的每一个字,都曾是他老师亲手所书。
他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建安二十年,春,收盐商王氏……金,一百饼。”
话音刚落,男孩的身体猛地一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喷洒在冰冷的金砖上,触目惊心。
他的声音虽然吐露了真相,但那腔调里无法抑制的恐惧与背叛老师的痛苦,让他的气息在一瞬间逆乱,遭到了这“无言”之力的反噬。
“扶他下去。”刘忙挥了挥手,两名甲士立刻上前,将半昏迷的小墨扶走。
“说真话从不可怕,”他的目光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儒生,“可怕的是,你们已经忘了真话究竟长什么样了。”
不等众人反应,诸葛亮已然起身,羽扇轻摇。
他身后,一面巨大的水镜凭空浮现,正是“溯因之瞳”所录下的真实光影。
画面中,一间密室内,一名正音阁的门生正满脸陶醉地将一块块金饼码放整齐,口中却念念有词:“……君子固穷,君子固穷啊!”那副嘴脸,与他此刻在殿中义愤填膺的神情判若两人,引得百官一阵哗然。
画面一转,是无言的阿言。
她纤细的手指在身前飞速变换,打出一连串复杂的手语。
一旁的录影清晰地将手语翻译成文字:“影儒首座密会魏国使者,承诺……助魏,瓦解蜀汉民心,乱其根本。”
“一派胡言!此乃构陷!”郑袤须发皆张,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血红着双眼,指着那画面,声音嘶哑地咆哮:“我正音阁门生,个个焚目明志,以《春秋》为骨,岂会为这等黄白之物所动!?”
他猛地挺直腰板,想用一生清誉做最后的抗争,他想对着满朝文武,对着这朗朗乾坤,吼出那四个字。
然而,当他张开嘴,准备说出“吾心无伪”时,一股锥心之痛从胸口炸开,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铁钳,死死锁住了他的声带,更锁住了他的心神。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竟然无法说出自己是清白的。
“你说不见妖光,是因为妖光早已照进了你的心里。”刘忙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看见的,不是什么妖术,是金子,是权柄,是你心中那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恨意。”
他闭上双眼,双臂微张,一股无形的气场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天命共契。”
刘忙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天地之间传来。
“今日,请一位真正读过《春秋》,也真正信奉‘天人感应’的人,来听一听,你们的圣人之言,究竟在说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所有的风都停了,香炉中那道静止的青烟也骤然凝固。
在太极殿西北角的蟠龙巨柱之下,光影扭曲,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名老儒,头戴进贤冠,身着宽大的汉代儒袍,衣带在无风的殿内微微飘动。
他没有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立于梁下,一双眼睛却仿佛蕴含着千年的岁月,深邃如渊,洞察人心。
“董……董夫子……”一名年长的儒生看清那身影的瞬间,双腿一软,第一个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全身抖如筛糠。
紧接着,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满殿的儒生一个接一个地伏地叩拜,无人敢抬头直视那道身影。
那是他们供奉在牌位上,日夜诵读其经典的祖师——董仲舒。
尽管只是一缕残魂,但那份源自血脉与学统的威压,却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