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收买人心,而是从根基上瓦解他江东军队的战意。
杀父之仇,可以不共戴天。
但一个连你阵亡将士的遗物都悉心收殓,甚至为你哭泣的母亲递上一碗热汤的敌人,你该如何向他挥剑?
周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走到刘忙面前,声音冷得像江底的寒铁:“刘备,你很好。这一场民心之战,你打得漂亮。”
与此同时,在距离祭坛三里外的一片开阔地上,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已悄然打响。
糜竺正指挥着上千名工匠,以惊人的速度搭建起一片崭新的集市。
简易的木棚林立,旌旗招展,最醒目的旗帜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大字:“吴蜀通市,三年免税”。
第一批得到消息的江东商船试探着靠了岸。
他们本以为会遭到盘剥勒索,却惊奇地发现,这里不仅安全无虞,而且充满了机遇。
米粮、布匹、盐铁这些最重要的战略物资,皆由刘备军营平价供应,甚至比他们在江东拿到的价格还要低廉。
更让商人们震惊的是,市集的最中心,设立了一个特殊的店铺,名为“伤兵抚恤铺”。
门前告示写得清清楚楚,凡是在赤壁之战中参战的将士家属,无论吴军刘军,皆可凭阵亡将士的信物,每月在此领取一份米粮和抚恤钱。
全琮率领的商队是第一批大规模入驻的。
当他亲眼看到一名吴军遗孀拿着半截断矛,从抚恤铺里领出了一袋沉甸甸的米和一串铜钱,千恩万谢地离去时,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着副手感叹道:“这哪里是占领一座城池?刘备这分明是在养着我们整个江东的军属啊!”
夜,深沉如墨。
周瑜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这位江东的美周郎,此刻却全无半分儒雅风流,只有一脸的疲惫与阴沉。
帐帘被猛地掀开,吕范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都督,大事不好了!糜竺在城外开设的商市,如今已成气候。江陵城内外的物资交易,几乎全被他们掌控。短短数日,日入千金,我们……我们军中半数的粮饷,反倒要依赖他们的市集供应才能维持!”
周瑜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竹简,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经济命脉被扼住,这比战场上的失利更让他感到窒息。
然而,真正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帐外。
“都督!求都督开恩啊!”
“勿与刘使君开战!我儿死得其所,不愿再添新鬼啊!”
帐外,不知何时竟聚集了数十名吴军的家属,他们多是白日里参加过祭奠的妇孺老弱。
此刻,他们跪在辕门之外,高举着自家阵亡亲人的牌位,齐声哭喊,声音凄厉,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周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能下令刀劈刘备的祭坛,能下令箭射刘备的士卒,但他能下令将刀剑对准这些手无寸铁、为江东流过血的家属吗?
不能。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出鞘声,寒光一闪。
周瑜猛然拔出腰间长剑,没有劈向帐外的哭喊声,而是狠狠一剑,斩断了立在案前代表着进攻指令的军令旗。
“传我将令——”他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与不甘,“全军,后撤十里,安营扎寨!”
命令传出,帐外哭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江陵城外的肃杀之气,随着这道命令的下达,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
夜风吹过,卷起被斩断的半截令旗,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营帐里的灯火依旧亮着,却再也照不亮周瑜脸上的阴霾。
他知道,这一退,退掉的不仅仅是十里地,更是江东夺回江陵的最后一点士气与时机。
而江陵城,这座刚刚经历了战火与悲恸的古城,在经历了这喧嚣、悲伤而又诡异的一天后,终于沉沉睡去。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座新开的吴蜀商市里,已经有几点灯火彻夜未熄,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黎明,积蓄着某种全新的、远比刀剑更为强大的力量。
夜的寂静,终将被另一种声音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