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轻笼着隆中山道蜿蜒的石阶。
刘忙的脚步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脉络上。
他肩上的扁担随着身体的起伏微微晃动,一头是土陶的酒坛,封口的红布在微风中轻颤;另一头,那卷写满了他心血与抱负的《徐州屯田策》静静躺着,仿佛承载着一个时代的重量。
山脚下,法正一袭青衫,身形挺拔如松。
他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没入愈发浓重的晨雾之中。
雾气吞噬了那身粗布短褐,也吞噬了那份不容于世的执拗。
许久,法正才收回目光,对着空无一人的山道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与担忧:“主公此去,不是三顾茅庐求一谋士,而是以身为注,赌这天下苍生之命。”
草庐前的庭院扫洒得一尘不染,几丛修竹在晨风中摇曳,叶片上的露珠晶莹欲滴。
柴门紧闭,门前摆着一只小小的铜炉,炉中正燃着什么,青烟袅袅。
一个总角童子,眉目间与传闻中的卧龙有几分相似,正是诸葛均。
他面无表情地捧着一个焦黑的木匣,走到刘忙面前,将木匣打开。
里面,是刘忙昨日派人送来的拜帖,此刻已化为一堆灰烬,只有几片残角尚能辨认出“汉左将军宜城亭侯”的字样。
灰烬之上,压着一张小小的竹简,上面是两行墨迹,笔锋锐利如剑:“伪仁者,不配问策。”
这八个字,如八柄淬毒的匕首,直刺人心。
刘忙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他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失望。
他只是默默地将肩上的担子卸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仿佛那不是酒和竹简,而是他仅有的全部家当。
随后,他解开腰带,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方沉甸甸的金印,印纽为龟,上刻“徐州牧印”四字,阳光下流转着权力的光泽。
他又将系着金印的绶带解下,一并捧在手中。
檐角下,一个身着淡绿布裙的少女正蹲着身子,用木瓢给一盆兰草浇水。
她叫小竹,是庐中负责杂事的侍女。
见到刘忙的动作,她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手腕一抖,木瓢“啪”地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清水溅湿了她的裙角。
她跟在诸葛亮身边多年,见过求见的王公贵胄不计其数,有卑躬屈膝的,有倨傲无礼的,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位封疆大吏,会将象征着自己身份与朝廷法统的官印,主动拿到这般境地。
这不仅仅是失礼,这是在自毁根基。
刘忙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单膝跪地,将官印绶带郑重地放在了那只燃烧着拜帖的铜炉前,动作虔诚得像是在祭祀。
而后,他缓缓站起,锵然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那并非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只是一柄寻常的护身铁剑。
寒光一闪,那条五彩斑斓的绶带应声而断。
他拾起那枚沉重的徐州牧金印,没有片刻犹豫,将其掷入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轰!”
金印入炉,炉火仿佛被浇了油,猛地向上窜起一尺多高。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黄金,那代表着大汉威仪与个人荣辱的印信,在烈火中开始扭曲、变形,发出滋滋的声响。
“若卧龙不信我刘备的仁义,不信我这颗为民之心,那我刘玄德,便不做这汉室皇叔!”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
火焰的光芒映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比炉火更炽热的光。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炉火,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柴门,望向了草庐深处。
“三年前,我在徐州,一笔一划,教那些不识丁的老兵写下自己的‘家’字。我告诉他们,打仗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能活着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
“一年前,我在江陵,城破之时,亲手为三百名不愿舍我而去的流民收敛尸骨,为他们一一列棺。我告诉自己,哪怕我刘备一无所有,也绝不能让他们死后无名,魂无所归。”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我来隆中,不是求你助我登基称帝,一统天下!那样的霸业,与我如浮云!我只问你一句,诸葛孔明——”
他猛地一顿,目光灼灼,一字一字地说道:“可愿与我一起,把这千疮百孔的天下,一寸一寸,重新种活?”
话音落,山风起,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惊天动地的宣言而战栗。
草庐内,一间雅致的书房里。
一位容貌不算绝美、但气质娴静出尘的女子,正对着一架精巧的木制器物,轻轻拨动机关。
那是一只木鸢,双翼栩栩如生,它的眼睛是一对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琉璃珠,正将外界的影像清晰地投射在女子面前的一面水镜之上。
火光中,那个男人掷印于炉,声声泣血的独白,一帧不落地被记录下来。
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在炉前席地而坐,打开酒坛,自斟自饮。
随即,他竟解开那卷《徐州屯田策》,就着酒意,逐条逐句地高声背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