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远处，一些妇人抱着孩子，竟也拿起家中的铜盆瓦罐，用力敲打起来，“铛铛”之声不绝於耳，她们尖着嗓子呐喊：“宁死不退田！宁死不退田！”就连那些七八岁的孩童，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捡起地上的木枝，排成歪歪扭扭的阵列，奶声奶气地呼喝着。
满宠被这阵仗气得怒极反笑：“荒唐！真是天大的荒唐！一群手无寸铁的蝼蚁，也敢阻我大军？乱世争雄，岂是由尔等蝼蚁来定生死存亡？”
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与杀意，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後的部下们，握着兵器的手，似乎有些松动了。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迟疑与动摇。
这些士兵，大多也是农家子弟，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向敌军挥刀，但面对着这些与自己父兄无异的农夫，面对着那份对土地最原始的渴望与扞卫，他们……下不了手。
这些“蝼蚁”，竟无一人後退。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黄河的水面上，突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号子声。
数十艘满载粮草的走舸，顺流而下，船头上，“甘”字大旗与“汉左将军”的旗帜迎风猎猎。
为首一艘船上，一个身形矫健、肤色黝黑的将领，腰间挂着一串铜铃，正是甘宁。
船队迅速靠岸，甘宁一个纵身，从船头跳到岸上，脚步稳健如山。
他看了一眼对峙的双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後运足丹田之气，声若洪钟地大喝道：“奉我家使君将令，今日犒劳所有归乡的兄弟！所有驿站加餐——每碗牛肉面，再加卤蛋一枚！管够！”
“轰！”
原本还因曹军到来而紧张不已的百姓和溃兵们，在听到这句话後，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响亮的欢呼声。
“刘使君万岁！”
“甘将军威武！”
“加个卤蛋！哈哈哈！”
这欢呼声，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满宠的脸上。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他用尽全力，才压下挥剑屠戮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动手。
他若强攻，杀的不是敌人，而是民心。
他将成为天下农夫的公敌，这顶帽子，他戴不起，曹公也戴不起。
他死死地盯着河面上那支耀武扬威的船队，又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
丞相的大军主力尚在官渡，并未下达任何关於此事的命令。
今日之局，他进退维谷。
夜幕悄然降临，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温暖的热闹。
黄河岸边的屯田区，点燃了无数的篝火与灯笼，将这片新生的土地照得亮如白昼。
百姓们吃饱喝足，正趁着夜色，用刘备发放的农具，连夜开垦着属於自己的田地。
劳作的号子声，夫妻间的笑骂声，孩子们的追逐嬉戏声，汇成了一曲乱世中难得的田园交响。
数里之外的一处山岗上，张合身披重甲，默然伫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遥遥望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希望之地。
一个副将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後，低声道：“主公，曹军就在黎阳，却迟迟不来接应我等。如今袁本初已死，冀州内乱，我们……我们这些残兵败将，还能回去吗？”
声音中充满了迷茫与绝望。
他们是袁绍麾下最精锐的部队，河北四庭柱之名，曾威震天下。
可如今，主公身死，归路断绝，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
张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一个刚刚放下刀剑的溃兵，笨拙地扶着犁，在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帮助下，在土地上划出第一道沟壑。
那道沟壑在火光的映照下，笔直得像一把尺子。
他凝视了很久很久，久到副将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突然，张合动了。
他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而郑重的动作，解开了自己身上那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铠甲。
甲叶碰撞，发出清脆而悲凉的响声。
在副将震惊的目光中，张合双手捧着沉重的铠甲，猛地向前一掷！
“哐当”一声巨响，那副象徵着他赫赫战功与无上荣耀的铠甲，被他亲手扔进了山岗上的一堆篝火之中。
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铁片，将其烧得通红。
“我张儁乂一生，自问忠勇无双，为袁氏披肝沥胆，死而後已。”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但今日方知，主不明，则忠为愚；将无义，则勇为害。我等为袁氏流尽了血，换来的却是公子们的猜忌与抛弃。而刘玄德，却愿为一群败卒流民，点亮这漫天灯火。”
他转过身，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眼角处，似乎有一点晶莹微微湿润。
“明日，”他看着自己的副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去黎阳了。我去黄河边，领一碗面。”
远处，那片被万家灯火照亮的土地上，又一条新的田垄被犁了出来，笔直，清晰，像一道划破沉沉黑夜的光。
而持有那份田契的手，即将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