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愈发炽烈,火塘上架着的陶盆里,卤水渐渐浅下去。陈小九挨个检查,只见已经撤火的几个陶盆边缘慢慢析出一层细白的晶粒,像冬日窗上结的冰花,在阳光下闪着莹光。
“陛下,您看!”老内侍蹲在火塘边,手里攥着根柴火,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在宫里当差四十多年,见过的盐不是灰就是黄,从未听说过能变得雪白。
另一个内侍赶紧把陶盆端到李世民跟前。
“出来了!出来了!”内侍指着陶盆,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真的是白的!跟雪似的!”
杜如晦凑过去,用指尖轻轻刮了点,送进嘴里,眼睛猛地瞪圆:“没苦味!一点都不苦!就是纯纯的咸,鲜得很!”
陈小九也尝了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这精盐质量很不错,想来是宫廷细麻布的功劳。
他指挥着众人小心刮下盐粒,装进铺着油纸的陶盆:“慢点刮,别刮破盆子了,这可是要给陛下做菜的。”
内侍笑着应和,动作却愈发轻柔。阳光透过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中仿佛都飘着淡淡的咸香。
待所有精盐都收进了陶盆,满满两大盆,还剩了一小半不是特别白的,也比刚拿来的粗盐白太多。
两个大陶盆里白得晃眼。内侍用秤一称,六斗一升,比预计的多出一升。
“神了!真是神了!”杜如晦啧啧称奇,“老夫活了几十岁,头回见这么干净的盐。陈郎君,您这脑子是咋长的?咋就能想出这法子?”
陈小九被问得耳根发烫,挠了挠头笑道:“杜相谬赞了,不过是瞎琢磨。看镇上的老人们腌菜,粗盐总带着泥沙,腌出来的菜容易坏,就想着能不能把盐弄干净些,试了几次,竟成了。”
“瞎琢磨能琢磨出这等利国利民的宝贝?”李世民拿起一小撮精盐,放在指尖捻了捻,颗粒细得像雪末,在夕阳下泛着莹润的光。
“这要是寻常百姓家能用得上,腌菜、做饭都省了多少事?”他转身对杜如晦道,“克明你看,一石粗盐出了近六斗一升精盐,还比预计多了一升,相信这成色,抵得上十石粗盐的价值!”
杜如晦连连点头,指着那盆稍显泛黄的盐粒:“便是这等稍次些的,也比市面上最好的官盐干净十倍。分等定价的法子,看来是走对了。”
李世民将指尖的精盐凑近鼻尖闻了闻,只觉一股纯粹的咸香,再无粗盐的苦涩气。他忽然对身后的内侍道:“去,把这两盆最白的精盐送到甘露殿,让皇后瞧瞧,顺便告诉尚食局,晚膳就用这新盐做菜。”
内侍抬着陶盆,脚步轻快地去了。
作坊里只剩下君臣三人,夕阳透过木窗,将影子拉得老长。
李世民望着墙角那堆被滤出的灰黑色杂质,眉头又皱了起来:“百姓吃了这么多年带杂质的盐,怕是早伤了脾胃。克明,精盐推广之事,得加快些。”
“臣明白。”杜如晦躬身道,“臣这就去拟章程,待时机成熟,再奏请陛下设立‘精盐司’,专门掌管提纯、售卖之事,选派心腹官吏任职,绝不让世家插手。”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山东、河北的盐场多在世家掌控中,咱们若另起炉灶,怕是会引发冲突。”
“冲突也得办。”李世民语气斩钉截铁,“朕宁可得罪几个世家,也不能让百姓再吃那脏盐。先在关中设十个精盐坊,用官盐提纯,打出名声再说。至于那些私盐……”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京中左右几卫没事做,让他们顺便查查关中私盐贩子,抓几个典型,看谁还敢顶风作案!”
陈小九在旁听着,心里暗暗咋舌。
这便是帝王的魄力,一句话便牵动万千利益,却句句不离“百姓”二字。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纸条递过去:“陛下,这是提纯时需注意的事项,比如用铁锅熬煮的话可以节省更多的柴草时间,细麻布要用沸水烫过,滤出的杂质需单独找地方堆放,免得污染水源……”
李世民接过纸条,见上面字迹工整,连“柴火要烧透,免得烟味熏染盐粒”都写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细心。这纸条朕留着,让精盐司的人好生学学。对了,你身边不是有个打制铁马掌铁锅的铁匠吗?”
“回陛下,是有一个铁匠,叫杨铁信,臣炒菜用的铁锅就是请他打制的,手上的手艺不错。”
“那好,朕就补赏他一个官身,先让他去将作监铁作,指导马掌和铁锅的打造,告诉他这次差使一定得做好了!”
陈小九躬身行礼,“臣替杨铁信谢陛下!”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陛下,皇后娘娘让奴才带口信,说已经准备了膳食,请陛下和大人们前去用膳。”
“好,皇后有心了,克明,小九,随朕前去用膳!”
“臣遵命!”
甘露殿内。
陈小九捧着温热的羊肉汤,心里暖融融的。
他原以为帝王家高高在上,却没想到李世民夫妇竟如此体恤。
一口汤下肚,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
“陛下,时辰不早了,臣该告退了。”杜如晦看了看天色,提醒道。
李世民点头,拍了拍陈小九的肩膀:“你这两日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一下。等精盐司的章程定了,朕再给你封赏。对了,你说的盐焗鸡,可别忘了。”
“臣记下了!”陈小九躬身退出。
走出皇宫,暮色已漫过朱雀大街的牌坊。
夕阳把陈小九的影子拉得老长,月白锦袍的下摆沾了些作坊的炭灰,却丝毫不减他此刻轻快的脚步。
刚出朱雀门,就见杨铁信蹲在石狮子旁,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见他出来,猛地蹦起来,铁砧似的身子差点撞到石墩子。“九师傅!可算出来了!”他把油纸包往陈小九怀里塞,“俺在西市买的胡饼,还热着呢,您垫垫肚子。”
油纸包里的胡饼散发着芝麻香,陈小九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杨师傅,有好事告诉你。”
他把李世民赏官身的事一说,杨铁信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手足无措,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官……官身?”他结结巴巴道,“俺……俺也能成官爷?”
“可不是嘛。”陈小九拍着他的胳膊,“陛下让你去将作监铁作,指导打造马掌和铁锅,这事办好了,就能领告身。”
杨铁信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肩膀一抽一抽的。
陈小九吓了一跳,以为他不高兴,刚要开口,就见他抬起头,满脸是泪,却咧着嘴笑:“俺爹要是知道了,坟头的草都得笑开花……他一辈子打铁,就盼着俺能不再跟铁渣子打交道,没想到……没想到俺还能成官爷!”
陈小九心里也热烘烘的。
他知道,这官身对杨铁信来说,不止是荣耀,更是对一个手艺人最大的认可。
两人并肩往怀德坊走,杨铁信一路絮絮叨叨,说要打最好的铁锅送给陛下。
到了坊门口,刘伯早已等在那里,手里提着盏灯笼,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张郎君在院里等着呢,说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