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像是有了生命,带着麦子和肉馅的香气,猛地扑了老板娘一脸。
她被烫得一哆嗦,习惯性地冲着门口那个常年空着、专为“老主顾”留的位置喊了一嗓子:“老规矩,肉包两个!”
这声吆喝是她丈夫去世后养成的习惯,既是念想,也是一种麻痹。
然而今天,话音刚落,那刚刚被她掀开的沉重锅盖,竟自己“哐、哐、哐”猛地颤了三下。
老板娘的动作僵住了。心脏漏跳一拍。
这……这是回应。是丈夫去世三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回应。
她眼眶一热,慌忙从蒸笼里夹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用油纸包好。
可就在递出的瞬间,她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鬼使神差地从旁边另一格蒸笼里,夹了一个素馅的塞进了袋子里。
一个肉包,一个素包。
错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像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脸上发烫,正要开口道歉还回来。
“姑娘,包子……”门口,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颤巍巍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哽咽。
老板娘抬头,只见那老太太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的油纸袋,眼圈红得吓人。
“我爸活着的时候,”老太太吸了吸鼻子,泪水混着晨光淌下,“我每次让他给我带俩肉的,他都记不住,非要给我拿错一个素的。他还笑我,说我嘴馋,得吃点素的清清肠胃……”
老板娘愣在原地,拿着包子的手微微发抖。
老太太没有再说话,颤抖着接过那袋“错误”的早餐,没有吃,只是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入晨雾,背影佝偻,却又无比安宁。
老板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缓缓将那个多出来的素包子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地、极慢地咀嚼着。
那不是菜,是她丈夫忘不掉的唠叨,是笨拙又独一无二的爱。
消息像一阵风,比清晨的雾气散得更快。
城中村的第一起“主动送错”,竟然成功接通了亡者。
安宁管理总局,地下连线中心。
司空玥站在巨大的光幕前,眼中映出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景象。
那张由她亲手开启的、覆盖全城的地下蒸汽管网,此刻正发生着惊人的异变。
原本依赖七座祭坛作为固定节点的蒸汽路径,此刻彻底失控,正像野蛮生长的毛细血管,疯狂地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每一条新生的微弱分支,其起始点,都赫然对应着一次“非标准配送”——一次错误的投喂。
“调取‘归途’App后台所有标记为‘操作失误’的用户数据,立刻!”她冷静下令。
数据洪流涌现。
“报告主管!自昨夜至今晨六点,共计三百一十七户家庭上报了‘配送失误’或‘物品错拿’事件!”
“其中,触发了稳定‘共情回应’的案例,二百零九例!”
“声波频率分析已完成……这……这怎么可能?”技术员的声音充满了惊骇。
光幕上,二百零九条回应的声波频谱被并列展示,它们形态各异,却在核心的变调区间,呈现出一种高度的吻合。
那频率,与人类婴儿脱离母体后,第一声啼哭的音频变调,完全一致。
那不是沟通,是新生。
司空玥猛然醒悟。
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完美仪式”,那些精确到毫克的祭品、分毫不差的流程,原来只是为亡魂打造的一座冰冷而华丽的牢笼。
而“错”,那些充满人情味的、意料之外的、无法被量化的差错,才是撕开生死界限,连接两个世界最原始、最真实的情感密钥。
是人,就会犯错。
而这份犯错的权利,是神也无法复刻的、属于“生者”的特权。
同一时间,城北一所小学的厨房里,蒸汽氤氲。
陈三皮的轮廓在灼热的水汽中缓缓凝实,他不再需要肉身,灶火之力便是他的骨血。
他看着厨房里,一群孩子正围着打饭的老师叽叽喳喳地争论。
“王老师,我要番茄炒蛋!不要青菜!”
“我要糖醋排骨!我同桌最讨厌吃排骨了,你别打给他!”
王老师笑呵呵地答应着,手里的饭勺却像长了眼睛,故意把每个孩子点的菜都颠倒分发。
抱怨声四起。
“哎呀,我的排骨怎么在你碗里!”
“我最讨厌吃青菜豆腐汤了……”
可孩子们吵闹着,还是端着饭碗各自坐下。
吃着吃着,抱怨声渐渐小了下去。
一个瘦弱的男孩,正低头小口喝着那碗本该属于同桌的青菜豆腐汤。
他喝得很慢,忽然,他停下勺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奶奶……你以前就总说,别人碗里的饭才最香……”
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
陈三皮站在窗外,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一点。
水汽瞬间凝结成一行小字,旋即又被新的蒸汽覆盖:
“他们不是记错了,是记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