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的纸张泛着一种陈旧的、仿佛吸收了百年厨房油烟的黄色,触感却异常坚韧,像是某种兽皮。
社区老年食堂的管理员老王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第一页,只有一行字,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力透纸背的决绝。
“二零二三年冬,城中村,白粥加蛋,收货人:母。”
老王的心猛地一跳。
城中村那个送外卖的小子,最后没送到的那单。
这事当年闹得全城皆知。
他皱着眉往后翻,纸页上的内容瞬间变得杂乱无章。
“某夜高烧孩,面半碗。”字迹稚嫩,像是用铅笔写的。
“桥洞流浪汉,豆花一勺。”笔迹潦草,墨水洇开了一片。
“西郊工地,馒头两个,盐少许。”这是用沾了泥的指头划出的印子。
笔迹各异,年代交错,仿佛无数只手,在不同的时空里,共同记录着这一本不属于任何人的流水账。
老王是食堂的老人了,每一笔支出、每一份外卖都清清楚楚。
他立刻去查了电子档案和纸质存档,翻遍了近十年的记录。
没有。一笔都没有。
这些账目像是从虚空中生长出来的,记录着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更诡异的是,从这本账簿出现的那天起,每晚清点关门前,老王都会在账本的最新一页,发现一行凭空多出来的新字,笔迹日日不同,内容却惊人的一字:
“今付热汤一口,予未知者。”
这天夜里,食堂早已空无一人。
林小树那稀薄得近乎透明的残影,无声地悬浮在后厨的案板前。
他“看”着那本账簿,一股莫名的引力将他拉扯过去。
他的视线,或者说执念的焦点,死死地钉在了第一页那个“母”字上。
虚幻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向前探出,轻轻抚上那个字。
轰——
整个世界在他溃散的意识中瞬间倒塌又重组。
暴雨如注,冰冷的雨水砸进脖颈,他骑着那辆破旧的电瓶车在泥泞中疯狂打滑。
保温箱里的那碗粥是他唯一的信念。
摔倒,爬起,膝盖磕出的血混着泥水流淌。
他终于踉跄着跑到那扇熟悉的门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叩响了门环。
无人应答。
意识的最后,是冰冷的石阶,和那碗渐渐凉透的白粥。
他死在了离家门口最后一步的地方。
这是他记忆里的真实。
可账本上那清晰的墨迹,却写着截然不同的结局:“餐已送达,收货人安睡。”
林小树的残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感到被欺骗的愤怒,反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从那虚无的胸口位置涌起,仿佛第一次真正“送到了”。
他明白了。
这不是篡改,也不是谎言。
这是在他倒下之后,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颗心脏的共鸣,是无数次“代为完成”的信念叠加,硬生生将他最大的遗憾,补成了一个虚幻而温暖的圆满。
就在这一刻,千里之外,某个正蜷缩在桥洞下试图抵御“睡意”的复活者,腹中那折磨了他三天的饥饿感,忽然毫无征兆地减轻了一丝。
陈三皮紧绷的身体下意识松弛下来,胃部的抽搐平息了片刻,他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真的尝到了一口热粥的滋味。
记忆的潮水正在退去,演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无声的制度。
某中学,一堂名为《黑暗纪元初期社会形态研究》的历史课上,年轻的老师在全息投影上展示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江心岛上,那口巨大的破锅旁,堆满了各式各样、早已腐朽的外卖餐盒,如同一座献给未名神只的祭坛。
“老师,”一个学生举手提问,“资料上说,当时所有人都面临‘禁睡症’的威胁,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自愿选择在守温点沉睡,成为‘燃料’?”
老师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
他关掉投影,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同样老旧的私人笔记,翻到其中一页,轻声念道:“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路上,饭,就不会凉。”
教室内一片安静。
忽然,后排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迟疑地举起了手:“老师,我家……我家厨房里也有一本这样的账,我爸爸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不准扔。”
老师走过去,接过女生递来的那本用油纸包着的小册子。
册子很薄,像是某个小商贩用的记账本。
他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翻开。
在密密麻麻的货物进出记录中,某一页的角落,一行与周围格式格格不入的字迹,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林小树,欠饭十七口,已还。”
林小树的残影,不知何时已飘荡到了早已废弃的安宁局旧档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