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在帐篷里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空旷的灶厅中央,四周是数不清的模糊人影,他们安静地低头吃饭,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连绵不绝,像永不停歇的潮汐。
周正猛地惊醒,帐篷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他钻出帐篷,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整座小镇的居民,无论老幼,竟在风雪中齐聚于此,在他立下的那块木板前排起了长队。
每家都带来了一碗饭,汇入一口临时架起的公共铁锅中。
镇上最年长的老人颤巍巍地拿起长柄勺,舀起第一碗,洒在地上,敬那片埋葬着无数饥魂的土地。
又舀起第二碗,高高举起,倒向一个空无一人的方位。
最后,他舀起第三碗,转身递给了目瞪口呆的周正:“他们不是亡魂。他们,是还记得的人。”
周正接过那碗滚烫的粥,低头看去,只见锅底的灰烬被风吹动,无声地翻滚着,竟隐约显露出两个字。
“同吃。”
安宁管理总局,李振国的办公室气压低得吓人。
他刚刚签发了一道紧急命令:全国范围内,全面禁用、遮蔽、替换一切带有“灶”字及其变体的标识。
小到餐厅菜单上的“砂锅炖鸡”要改成“砂锅焖鸡”,大到地名“王家灶”也要立刻启动更名程序。
他相信,只要从概念的源头上掐断,这场荒谬的集体癔症终会平息。
然而,三天后,一份来自教育部门的紧急报告,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全国多地的小学语文统一测试中,试卷出现了大规模的“印刷错误”。
其中一道看图填空题,“妈妈在( )台上做饭”,括号的标准答案本应是“厨”,却被统一印成了“灶”。
在教育部门下令紧急召回、宣布试卷作废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回收上来的学生答题卡显示,超过九成的孩子,都在括号里工工整整地填写了“灶”字,不少孩子甚至还在旁边画上了一个天真的、跳动的小火苗。
一名不信邪的监考老师,动用私人关系,调阅了她班上所有填写“灶”字学生的家庭档案。
结果让她脊背发凉——这些孩子的祖辈,无一例外,全都在家族史上留有关于大饥荒的惨痛记忆。
她沉默了许久,默默地撕掉了墙上张贴的整改通知,用一张白纸,重新画了一幅画贴了上去。
画上,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围着一口大锅,下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们烧的不是火,是不忘。”
深夜,林小树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号码。
他接起,听筒里传来一个因激动而沙哑的声音。
“工棚……城郊那个废弃工棚……锅,锅又开了!”
林小树心脏猛地一沉,立刻骑上电瓶车,发疯似的冲向城郊。
废弃工棚的原址,那座由他亲手垒砌的土灶早已不见踪影,地面被新浇筑的水泥封得严严实实,冰冷而平整。
可就在那片水泥地的正中央,一个由废弃铁桶、碎裂的砖块和一口不知从哪捡来的旧锅拼凑而成的新灶台,赫然矗立。
锅里,白粥翻滚,正冒着那股熟悉的、没有丝毫热度的白色水汽。
而在灶台周围,已经静静地站了十几个人。
有那个曾蜷缩在桥洞下、喝过他粥的流浪汉;有那个留下两个肉包子的修车工老吴;有几个曾参与过“暖灶行动”的年轻快递员;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
谁也没有喊谁,谁也没有阻止谁。
他们只是来了,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在同一个时间,抵达了同一个地点。
林小树走上前,从锅里舀起一勺粥,那股温热顺着勺柄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环视着这些沉默的、熟悉的、陌生的面孔,轻声说:“谢谢你们。”
人群中,修车工老吴摇了摇头,沙哑地开口,说出了一句让林小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话。
“不是谢我们。”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周围所有的人,“是谢那些……让我们记得要来的人。”
林小树握着勺子,久久未动。
他看着这群因同一个执念而聚集的陌生人,看着那个在寒风中无声沸腾的简陋灶台,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这种自发的、无序的善意,就像荒野里盛开的野花,美丽,却也脆弱,一阵风雨就可能凋零。
它需要一个坐标,一个所有在黑暗中守望的人都能看到的、共同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