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坠落没有缓冲。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抽离,仿佛灵魂被塞入一个无限压缩的奇点,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此处化为虚无。
紧接着,是刺骨的寒意,如同溺水者在冰湖深处猛然惊醒,求生的本能强行将他从那片死寂中拽了回来。
陈三皮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水,而是一股带着铁锈和陈腐尘埃味道的冷气。
他发现自己正跪在废弃锅炉房那扇巨大的铁门前,姿势与踏入甬道之前分毫不差。
全身湿透,黏腻的衣物紧贴着皮肤,仿佛刚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被捞出。
幻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触感是真实的,皮肤下的骨骼是坚硬的。
他还活着。
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他掌心那枚“灶印”不再滚烫,暗红色的纹路深深刻入皮肉,如同一块烙铁冷却后留下的疤痕。
它不再向外散发热量,反而像一个微型的黑洞,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温度。
以他为中心,半径三米内的地面、墙壁,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白霜。
冰冷的触感沿着手臂蔓延,让他感觉自己的右手正在变成一块没有知觉的玄冰。
这不是幻觉。他真的进去过,并且带了些东西出来。
或者说,被什么东西跟了出来。
他缓缓站起身,就在这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像一根生锈的铁钉,蛮横地楔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比锅炉房更加破败的冬夜,荒野上,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围着一堆孱弱的篝火。
锅里煮着浑浊的、掺了观音土的稀粥。
火光映着一张张麻木的脸。
一个老人将最后一口粥咽下,混着泥土的粗粝感磨刮着他的喉咙。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夜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要是能睡个好觉,我情愿再饿十年……”
话音落下,他垂下头,就此死去。
那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三皮的灵魂深处炸响。
他猛然抬头,望向城市上空那片被血色流星钉死的、永恒的夜幕。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禁睡”是一种诅咒,入睡是通往里世界的单程票,是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
可如果……如果这根本不是诅咒呢?
如果入睡,从来都不是通往里世界的钥匙,而恰恰是为了逃避比里世界更恐怖的现实,由人类集体潜意识在绝望中共同筑起的一扇“假出口”?
那些被卷入里世界的人,不是被怪物拖了进去,而是他们自己的灵魂,在用沉睡来逃避饥饿、痛苦、绝望……逃避清醒着的人生。
“禁睡症”的本质,不是惩罚,而是一个持续了百年的、用以屏蔽底层痛苦的系统性谎言。
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偷走了黑夜,只是为了不让那些在苦难中祈求安眠的人,得到真正的安息。
想通这一点的瞬间,陈三皮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攥紧了那只冰冷得如同死物般的右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与此同时,司空玥终于赶到了锅炉房外。
眼前的景象让她这位前安宁局王牌顾问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里像是一个被未知力量扭曲过的祭祀场。
方圆十米内,所有金属栏杆、废弃管道,全都朝着中心那扇紧闭的铁门诡异地弯曲,仿佛在朝拜某个无形的神只。
地面上,因低温而产生的裂纹交错纵横,竟组成了一幅复杂到极致的八卦图谱。
空气中残留的灵性波动稀薄到几乎无法捕捉,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法则般的威严。
司空玥立刻展开了家族秘术“观烬诀”。
她白皙的指尖划过那支“薪笔”,笔锋亮起,随即,她将指尖凑近地面一道最深的裂缝,准备滴入鲜血读取残留的灵息。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珠尚未滴落,刚一靠近裂缝,便“嗤”的一声,瞬间蒸发成一缕血雾,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紧接着,那血雾在空中扭曲、重组,竟浮现出一行转瞬即逝的血色古篆:“饿鬼不受封,灶神不归位。”
司空玥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无名灶录》,家族禁断书库中的典籍,记载过这句“逆契文”。
它只会在一种极端情况下显现——当祭祀者试图献祭时,其内心的“饥饿”,远不如被祭祀者的万分之一。
这并非能量层级的压制,而是概念层级的排斥。
你不懂饿,便没资格与饿对话。
她明白了。陈三皮面对的,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鬼物或邪神。
那是一种更古老、更纯粹的“概念”本身。
没有任何犹豫,司空玥猛地咬破舌尖,辛辣的剧痛混着铁锈味在口腔中炸开。
她没有将精血吐出,而是含在口中,对着那片被冰霜覆盖的区域,用一种决绝而沙哑的声音喝道:“我不是来封你的……我是来陪你饿的。”
一口精血混着神念喷出,化作漫天血雾。
血雾没有被蒸发,而是如同受到了某种感召,被地面上的卦象裂纹尽数吸入。
下一秒,整幅图谱红光大盛,卦象疯狂重组,最终在她眼前,显现出了一幕短暂而清晰的幻象——
一条由无数焦黑锅底铺成的甬道,一个孤单的背影,以及……一口倒映着赤色流星的、盛满死水的巨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