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玥的指尖在《烟火日志》那一行潦草的字迹上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压痕。
火光里能看见死去的老婆孩子。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近来因“共炊纪年”成功而产生的温和满足感。
她建立的体系,核心是生存,是效率,是热食与秩序。
灶火,是抵御饥饿与寒冷的工具。
然而在周瘸子眼中,它却成了通灵的媒介,慰藉亡魂的祭坛。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返祖”,一种在集体主义的高度理性下,被压抑的个人情感需求的诡异回潮。
更让她不安的是,这是一种“无用”的燃烧。
不为烹煮,不为取暖,只是为了“看见”。
在资源极度紧张的当下,任何形式的浪费都是潜在的危机。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翻到了日志的末页,查看各站点报备汇总。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让她微微蹙眉——城东废弃医院旧址的共炊点,已经连续七天没有提交“开锅记录”。
她的第一反应并非警觉,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释然。
太好了。
这证明她的设想正在完美实现。
当一个系统足够成熟,就不再需要僵化的强制报备。
沉默,代表着平稳运行,代表着那里的居民已经将生火做饭内化为如呼吸般自然的日常,无需再向任何人汇报。
城东那个点本就偏僻,人员构成复杂,能这么快进入自主状态,是最大的成功。
她合上日志,将周瘸子的个人问题标记为“待观察”,便不再深究。
这个时代,只要不影响他人,谁都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一场突如其来的数据中断迫使她必须亲自前往城西的信号中继站。
途经一座桥洞时,一股混合着米粥香与潮湿水汽的味道让她放慢了脚步。
桥洞下,一个简陋的小灶摊正亮着微光,老板是个断了条腿的中年人,正费力地给一个裹着破旧大衣的男人盛粥。
“……稀是稀了点,好歹是口热乎的。”老板嘟囔着,“总比东边那片强。”
男人哈着白气,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问:“东边咋了?”
“还能咋,”老板撇撇嘴,将锅底的米粒刮得干干净净,“听说有人饿晕在自家棚子门口了,手里还攥着个空碗。旁边邻居送来的粥都凉透了,也没人顾得上分他一口。都各顾各的,谁还管得了别人家熄没熄火。”
司空玥的身形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
东边那片棚户区,正是废弃医院旧址的辐射范围。
粥凉了都没人分。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将她那套关于“自主运行”的完美理论砸得粉碎。
她以为的平稳,难道只是死寂?
她没有再去中继站。
调转方向,她如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向着城东疾驰而去。
废弃医院的院墙早已坍塌,取而代之的是用各种废料搭建的棚户,犬牙交错,像一片灰败的菌落。
这里没有城南砖窑的热火朝天,也没有西市冻肉库的人声鼎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
死寂。
真正的死寂。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共餐点的位置——一间被清理出来的门诊室。
炉灶还在,一口巨大的铁锅蒙着厚厚的灰,仿佛几个世纪未曾使用。
灶膛里,只有几根烧成炭黑的木棍,冰冷如铁。
墙角,米袋瘫软地倒在地上,袋口空空如也,几只黑色的虫子在周围爬行。
门诊室的角落里,一张破旧的行军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
他的双腿呈现出不正常的扭曲,显然已经瘫痪。
听到动静,他费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在他床边,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挤在一起,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最小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
他们警惕地盯着司空玥,像三只被惊扰的幼兽。
司空玥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看到了墙上。
那里贴着一张用铅笔画出的表格,标题是“共炊轮值表”。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十几个名字,从“赵铁柱”到“吴阿婆”,排得满满当-当。
然而,这十几个名字,无一例外,都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