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鸡蛋羹,眼神躲闪,满是敬畏与哀求。
“皮儿啊……婶子问个事,你别嫌烦,”她把碗塞进陈三皮手里,声音压得极低,“我家老头子走得急,一辈子就好口吃的。他……他走的时候是不是没吃饱啊?你……能不能帮我给他传个话,就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别惦记了。”
陈三皮端着那碗温热的鸡蛋羹,沉默了良久。
他能闻到麻油的香气,能感觉到碗壁传来的温度,可这一切都暖不透心底那股彻骨的凉意。
他们不再把他当成那个会帮着扛米袋的邻家小子,而是一个能与阴间对话的工具。
他最终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回了一句:“婶儿,我妈走得也早。我也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她说。”
那晚,暴雨倾盆。
村口那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铝锅,在狂风暴雨中突然发出了沉闷的震动。
锅底洼地里积存的雨水,竟诡异地泛起一层层血色的泡沫,仿佛沸腾了一般。
风雨声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怨毒的低语,反复回荡着两个字:
“还债……还债……”
村民们被惊醒,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喊着“山神发怒了”,有人则想起了白天的传闻。
最终,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几十个村民披着雨衣,打着手电,拥堵在陈三皮的院门前,高声呼喊,求他出去“看看”。
陈三皮披上一件旧外套,推开门,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他走到那口震颤的铝锅前,在泥泞中蹲下身。
雨水冰冷,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没有施展任何神通,也没有念诵任何咒语,只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被塑料膜包裹得很好的、泛黄的纸片,又摸出了一枚防风打火机。
“啪嗒”一声,橘黄色的火焰在风雨中顽强地亮起。
他点燃了那张纸片——那是许多年前,他母亲住院时一张缴费单的复印件。
“我不是什么债主,”他对着翻涌的血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雨,“我是最后一个赖账的。”
火焰吞噬了纸张,也照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
当最后一丝灰烬被暴雨打入水面的刹那,锅中的震动戛然而止,血色泡沫迅速褪去,水面恢复了清澈。
远处,那片他曾在梦里见过的黑色稻田方向,传来一声悠长而模糊的叹息,如释重负。
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的司空玥,敏锐地看见,当陈三皮收回手时,他的掌心被火苗燎出了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那水泡的形状,像极了“幽冥食录”最初浮现时,那个代表着契约与开端的符文。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陈三皮在院墙外挂出了一块新刨的木牌,上面用粗陋的木炭写着一行字:“此处不通阴曹,只通厨房。”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着一个竹篮子,踩着泥泞,去镇上赶集买米。
路上,他遇见一个和妈妈走散的小孩,正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粗糙的指腹帮孩子擦掉眼泪和鼻涕,耐心地问清了他家的方向,又从篮子里掰了半块早上烙的干饼递过去。
小孩抽噎着接过饼,咬了一大口,哭声渐渐止住。
他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指着陈三皮,含混不清地说道:“叔叔,你身上香香的,像我家的灶台。”
陈三皮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
那上面,残留着昨夜为自己蒸饭时,沾染上的、最纯粹的米油与烟火的气味。
而在集市的尽头,一个正在采购食材的退休老厨师,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上前,只是记下了陈三皮离去的背影。
回到家后,他拿出纸笔,在自家厨房的灶台墙上,郑重地贴上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以后每天,多做一人份。”
陈三皮回到村里,将新买的米倒进米缸。
他看着那些晶莹饱满的米粒,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村里小学那些孩子们瘦小的身影,和他们那双在“禁睡时代”里,过早失去光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