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凤弥从沉睡中悠悠转醒，额角还残留着伏案时压出的浅浅红痕。她撑起身，一件素白如雪的长袍便从肩头滑落，无声地堆叠在膝上。她怔忡地拈起那柔软的衣料，指尖传来冰蚕丝特有的凉滑触感——这绝非她的衣物。
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她猛地摇头，仿佛要甩掉什么烫手的念头：“凤弥啊凤弥！胡思乱想些什么！”她环顾寂静的殿宇，那人踪影全无。‘他怎么会……’这念头刚起就被她强行掐灭，可心底那点异样却挥之不去。
恰在此时，锦煊端着个青玉托盘走了进来，盘中盛着几块小巧精致的糕点，色泽温润如玉，散发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凤弥神尊。”锦煊见她醒来，恭敬唤道。
凤弥回神，将那件惹人遐思的白袍随手搁在案边，目光被那从未见过的点心牢牢吸引。“这是……”
“回神尊，这是下界的桂花糕。”锦煊将托盘轻轻放在桌案上，解释道，“尊上在下界灵山清修近三千年，下神……偶尔得空，也去凡尘俗世走了几遭。”说起人间，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些许烟火气的暖意，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街市见闻。
“桂花糕？”凤弥喃喃，眼眸倏地亮起，一段尘封的回忆被这甜香骤然勾起。
（二）
三千年前，她还是一只被垠玄拘在神界不得出的雏鸟。听多了下界神君口中凡间的繁花似锦，心痒难耐。寻临昭未果，她便偷偷溜进了垠玄的灵虚殿，对着那面能窥探三界万物的太虚镜许愿。镜面流光溢彩，人间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夜幕低垂，万点明灯如星辰挣脱了天幕的束缚，冉冉飞升，汇成一条璀璨夺目的银河，美得惊心动魄。后来于兮告诉她，那叫孔明灯，是凡人寄托心愿的翅膀。
“心愿？”彼时懵懂的她追问。
“是凡人对美好最虔诚的祈盼。”于兮的声音温柔。
镜中景再美，终究隔着一层冰冷。她缠着于兮下界时，务必为她带回一盏真正的孔明灯。于兮不负所托，在上元佳节归来，递给她一盏素白的纸灯。
“凤弥，怎么了？”于兮见她捧着灯出神，全无预想中的雀跃。
“于兮，”少女蹙起秀眉，带着被欺骗的委屈，“你骗我！这灯灰扑扑的，一点也不亮，和镜子里那些耀眼的星辰根本不一样！”
于兮失笑，耐心解释：“这灯里藏着一颗‘心’，需点燃烛火，它才能挣脱束缚，化作真正的星辰飞走。”她顿了顿，面露难色，“只是……神界规矩森严，引火恐生事端，且下神并未备得火种……”
火？凤弥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她纤指微抬，一簇纯净炽烈的神火“噗”地一声在她掌心欢快跳跃，映得她眼眸晶亮。
于兮倒抽一口冷气：“凤弥！等等！这神火……”她的话被少女兴奋的动作打断。烛芯瞬间被点燃，暖黄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纸壁晕染开来。纸灯在她掌心轻轻一颤，仿佛有了生命，挣脱束缚，乘着微风袅袅升起。
“于兮快看！它飞起来了！”凤弥仰着头，满眼都是纯粹的欢喜，那一点微光在她眼中便是整个星河。
然而，那灯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飘荡荡，直直朝着一个方向飞去——那片终年萦绕着清寒之气的殿宇群落。
“等等！”于兮脸色微变，“那是……净渊殿的方向！”
“什么？”凤弥心头一跳。那个名字，连同垠玄、临昭口中关于其主人“性情冷冽，生人勿近”的零星描述，瞬间攫住了她。“于兮，你先走！我去追！”她不能连累于兮。
红光乍现，凤弥的身影疾追而去。可那灯看似轻盈，飞得却快，任她如何加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如同认命般，晃晃悠悠坠入净渊殿的庭院。情急之下，她指尖神力激射而出，想将那烛火熄灭。可神力一但触及灯身，那簇火苗仿佛被浇了油，“轰”地一声爆燃开来，瞬间吞噬了纸灯，化作一团灼热的火球砸向殿内！
完了！凤弥脑中一片空白。
三道神光几乎同时降临。临昭笑嘻嘻地踱到她身边，促狭道：“哟，凤弥，这是打算给许渊的净渊殿添点‘暖意’？”
“我没有！”她下意识反驳，声音却因心虚而发颤。火焰噼啪作响，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许渊的身影在火光前显得格外冷峻。他甚至未看凤弥一眼，袍袖随意一拂，那嚣张的烈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掐灭，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凤弥看向垠玄，眼圈微红：“垠玄，许渊，我真的没想烧这里！你们信我……”
“信信信！我们凤弥怎么会烧房子呢？”临昭依旧嬉皮笑脸，伸手想揉她的发顶，被垠玄一个眼神盯在原地，“定是那灯自己长了脚，非要往这冰窟窿里钻。”他小声嘀咕。
垠玄沉着脸，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最终落向许渊消失的方向，唤了一声：“许渊？”回应他的只有庭院里残留的焦糊味和一片死寂。垠玄揉了揉眉心，对临昭道：“带她回去。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语气不容置疑。
回去的路上，凤弥扯着临昭的衣袖，声音闷闷的：“临昭，他们是不是生我气了？”
“怎么会？”临昭难得放缓了语气，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殿不是没烧着嘛。许渊那家伙……咳，心胸宽广，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计较。”话虽如此，他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看好戏未成的惋惜。
那时的凤弥以为这就算揭过了。可没过多久，许渊便孤身一人，下界去了灵山，一待便是数千年。
（三）
“凤弥神尊？”锦煊的声音将她从久远的回忆中拉回。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盯着那盘桂花糕，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啊？”她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
“神尊可是……不喜欢这糕点？”锦煊有些忐忑，暗自琢磨这桂花糕难道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没有！很喜欢！”凤弥连忙摆手，挤出一个笑容。这千年间，妖界魔域、九天仙阙她都曾踏足，唯有那烟火人间，垠玄严防死守，连太虚镜都对她彻底关闭。眼前这花朵般精致的糕点，在她眼中，竟与当年那盏未及细看便灰飞烟灭的孔明灯重叠起来，带着一丝遥不可及的香甜和怅惘。
她伸手拈起一块，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刚想送入口中，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便踏入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