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爆竹声余韵未散,紫禁城的积雪已渐渐消融。檐角的冰棱滴下细碎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汇成浅浅的水洼,映着初升的暖阳,泛着细碎的粼粼微光,像撒了把揉碎的金箔。朔风的凛冽褪去几分,殿宇间的寒气却未全然消散,只是那浸骨的冷意中,多了几分春的蛰伏——如同钟粹宫暖阁里,纯贵妃苏绿筠心头翻涌的热望,正随着一道旨意,悄然织成一张关乎毕生期许的网。
新年刚过,一道从养心殿传出的旨意,如投石入湖,瞬间搅动了后宫的平静——三阿哥永璋的婚事,被正式提上了日程。永璋乃纯贵妃所出,是弘历膝下较为看重的皇子,如今已至适龄婚配之年。弘历并未过多插手,只传谕将选福晋之事全权交予纯贵妃操持,让她“酌情遴选,以合皇子心意,以固皇家根基”。
旨意传到钟粹宫时,纯贵妃正陪着永璋在案前练字。少年郎笔下的楷书工整端方,笔锋里带着几分未脱的青涩,一如他温润内敛的性情。传旨太监的声音刚落,纯贵妃手中的狼毫笔猛地一顿,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像一块沉甸甸的印记,烙在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她顾不上擦拭案上的墨痕,连忙起身,对着养心殿的方向躬身接旨,声音因抑制不住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尾音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臣妾领旨,谢皇上隆恩!”
待传旨太监退去,暖阁内只剩下母子二人,纯贵妃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一把拉住永璋的手。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用力的颤抖,眼眶泛红,连鬓边的赤金点翠珠花都跟着轻轻晃动:“永璋,皇上终究是疼你的!这选福晋的事交予额娘,额娘定会为你挑一个最好的——家世要显赫,父兄要有权势,性情还要温婉,既能助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又能与你琴瑟和鸣,往后在这深宫朝堂里,都能为你撑起一片天。”
永璋性子温润,不及大阿哥永璜沉稳果决,也不如五阿哥机敏善辩,被额娘攥着双手,耳根瞬间红透,只腼腆地笑了笑,声音轻缓:“全凭额娘做主。”
看着儿子这般温吞模样,纯贵妃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她服侍弘历二十余年,从一个不起眼的嫔位,一步步熬到贵妃之位,凭借的从来不是惊天的美貌或是过人的才情——后宫里从不缺貌美有才的女子,她能站稳脚跟,全靠养育了永璋。皇上的恩宠时浓时淡,像指间的沙,握不住;后宫的风浪起起落落,像檐角的雪,随时会压垮人。唯有永璋的前程,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后半辈子唯一的指望。
如今皇上将选福晋这等关乎皇子命脉的大事交予她,在她看来,这不仅是无上的信任,更是对永璋的看重。她心中早已盘算出一条清晰的路:永璋性子温和,没什么城府,若想在朝堂上不被轻视,甚至在未来的储位之争中占得一丝先机,必须得有一个家世显赫、父兄有权有势的福晋作为依仗。强大的岳家,便是永璋最坚实的后盾,也是她往后在后宫里挺直腰杆的底气。
当天下午,纯贵妃便传了内务府总管前来。可心早已在旁侍立,见主子开口,连忙上前将案几收拾干净,留出一方平整的地方,好让总管回话。纯贵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角眉梢皆是压抑不住的郑重:“皇上已谕旨,让本宫为三阿哥遴选福晋。你即刻将京中适龄的满洲贵女名册呈上来,务必详尽——家世、品行、容貌、才情,一丝一毫都不可遗漏。尤其是父兄在朝任职的,需得把官职、权责、人脉一一列明,不得有半分含糊。”
“嗻!”内务府总管不敢怠慢,深知此事关乎皇子前程,更关乎纯贵妃的心意,连忙躬身应下,次日天不亮便将厚厚的一叠名册送到了钟粹宫。名册用明黄色锦缎包裹,边角绣着细密的云纹,透着皇家的庄重。可心小心翼翼地将锦缎掀开,露出内里工工整整的纸页,每一页都写着贵女的姓名、旗籍、父亲官职、生辰八字,甚至连品行评语、才情特长都一一列明,墨迹新鲜,显然是连夜整理妥当的。
纯贵妃屏退了所有无关人等,只留可心在旁伺候研墨。可心握着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动作轻缓,生怕打扰了主子。纯贵妃将名册摊在紫檀木桌上,指尖戴上赤金护甲,缓缓划过一个个名字,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在沙砾中筛选最耀眼的珍宝。正黄旗的富察氏,父亲是兵部侍郎,手握部分兵权,家世尚可,但比起她的期许,终究差了些火候;镶白旗的那拉氏,兄长在地方任职,离京太远,难以实时为永璋助力;直到看到镶蓝旗的钮祜禄氏,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这是讷亲的远房侄女,钮祜禄氏乃是百年望族,即便讷亲在前朝权力洗牌中失了部分实权,却依旧位居高位,根基深厚。若能与钮祜禄氏联姻,对永璋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
她指尖在“钮祜禄氏”的名字上重重一点,指甲盖几乎要将纸页戳破。又继续往下翻,镶黄旗的伊尔根觉罗氏映入眼帘——其兄长在军机处当差,深得皇上信任,每日随侍御前,消息灵通得很。若能成为永璋的舅兄,往后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永璋便能提前知晓,多少能规避些风险。纯贵妃拿起朱砂笔,在这两个名字旁重重圈了圈,笔尖停顿处,墨色都深了几分。她又在名册空白处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钮祜禄氏,家世显赫,外戚强盛,可助皇子稳固权势,震慑朝臣;伊尔根觉罗氏,兄长近侍御前,消息灵通,可补皇子机敏之缺,防患于未然……”
她一页页地翻看,一个个地筛选,凡是家世普通、父兄无权无势的贵女,都被她轻轻掠过,眼神都未曾多停留半分。那些被她圈出的名字,无一不是出身满洲名门望族,父兄要么手握兵权,要么身居要职,要么是皇亲国戚,有着能为永璋遮风挡雨的家族势力。“永璋性子温和,没什么城府,”纯贵妃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眼底却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仿佛已经看到了永璋娶了名门贵女后,在朝堂上被众臣敬重、无人敢小觑的模样,“必得有个强硬的岳家帮衬着,才能不被人欺负,不被人踩在脚下。”
窗外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鬓边的珠钗上,泛着耀眼的光,却照不透她满心的执念,更照不见帝王心中深藏的忌惮——那是对皇子羽翼丰满、功高盖主的本能防备。
三阿哥要选福晋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后宫的各个角落。各宫妃嫔心思各异:甄嬛与令妃、愉妃等人只是暗中关注,未曾有过半分插手的动作;顺妃在春禧殿中听闻消息,只淡淡冷笑,觉得纯贵妃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景仁宫的恭嫔乌雅氏则暗自盘算,想借着这场风波寻找可乘之机。但这些,纯贵妃都无暇顾及,她的心思全被手中的名册填满,每日闭门不出,反复研究那些贵女的家世背景,甚至让可心暗中派人去打探她们的性情、才貌,以及家族的人脉关系、过往恩怨。
可心看着主子日渐憔悴——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原本红润的脸颊也失了血色,却依旧精神亢奋,连饭都吃得少了。她忍不住轻声劝道:“娘娘,您已经连着看了好几日了,歇歇吧。这些贵女皆是名门之后,品行才情都不会差,皇上素来体恤娘娘,定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纯贵妃头也不抬,指尖依旧在名册上滑动,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异常坚定:“事关永璋的前程,半点马虎不得。我多费心一分,永璋往后的路就能好走一分。可心,你不懂,”她抬眼看向可心,眼底满是深不见底的忧虑,“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朝堂之上,没有足够的势力,便只能任人摆布,任人欺凌。我不能让永璋走我的老路,更不能让他落人下风,让人笑话他是没靠山的皇子。”
可心低下头,不敢再劝,只默默加快了研墨的速度,让砚台里的墨始终保持着适宜的浓度。纯贵妃又将目光落回名册上,眼神变得异常执拗:“钮祜禄氏和伊尔根觉罗氏,都是上上之选。若能促成一门,永璋的未来便有了保障。我得想个法子,让皇上也认可我的选择。”
为了让自己的提议更有说服力,纯贵妃让可心整理了钮祜禄氏和伊尔根觉罗氏家族的功勋战绩、在朝影响力,甚至连两家女儿的才情轶事、平日里的品行口碑都一一收集起来,抄录成册,她自己则反复记诵,只待合适的时机,向皇上细细禀明。她还私下里传了几位相熟的官员夫人入宫说话,可心在旁奉茶时,悄悄观察着夫人们的神色,事后将她们的反应一一告知纯贵妃——哪些人态度积极,哪些人模棱两可,哪些人似乎另有心思,都成了纯贵妃判断局势的依据。她想通过这些夫人,向她们的夫君传递消息,为永璋的婚事造势,让朝堂上也能有支持这两门亲事的声音。
她沉浸在自己的谋划中,全然未曾察觉,皇上的心思与她截然不同。帝王壮年,皇子渐长,最忌讳的便是皇子羽翼丰满,功高盖主。大阿哥永璜近来当差越发稳重,福晋又即将生产,皇上本就多了几分关注。如今三阿哥选福晋,在皇上看来,看似是寻常的皇子婚配,实则是对前朝后宫的一次试探——他想看看,谁的心思不安分,谁又能安分守己,谁在暗中为皇子谋划势力。而纯贵妃一心想为永璋挑选强盛外戚的举动,恰好踩在了皇上的忌惮之上,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几日后,弘历驾临钟粹宫。纯贵妃早已等候多时,可心提前将殿内收拾得一尘不染,摆上的点心茶水皆是皇上平日里爱吃的——松子糕、杏仁酪,还有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水温热适宜,恰好能入口。纯贵妃满脸笑容,亲自为弘历奉茶,指尖微微收紧,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期许:“皇上驾临,臣妾有失远迎。今日正好,臣妾正想将看中的几位贵女名册呈给皇上过目,这几位皆是满洲名门之后,品行才情出众,想来能配得上永璋。”
说着,她对可心递了个眼色。可心连忙上前,双手捧着名册,稳稳地递到皇上面前,动作恭敬而利落——跟着纯贵妃多年,她早已练就了在御前不慌不乱的本事。
弘历接过名册,缓缓翻开,目光扫过那些被圈出的名字——钮祜禄氏、伊尔根觉罗氏、富察氏,皆是家世显赫、父兄在朝中颇有实权的贵女。他看了半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显露喜悦,也不表露不满,只是将名册轻轻放在桌上,端起茶杯浅酌一口,动作从容不迫,却透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暖阁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