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妃的目光追着棺椁走了几步,唇角的悲戚淡了些,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的精光——那光里没有惋惜,反而带着一点对未来的盘算,像是在确认“后位空悬”这个事实。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又低下头,只是指尖在袖口暗银线上的动作快了些,像是在心里快速过着什么念头,连肩膀都比刚才挺得更直了些。
顺嫔站在最后,双手依旧贴在身侧,可目光却不再跟着弘历,而是悄悄扫过纯妃与嘉妃的背影,眼底有一点琢磨的光。待棺椁的影子快消失时,她刻意往旁边挪了半步,刚好站在一个能让弘历余光扫到的位置,依旧是那副拘谨的模样,可眼底的慌乱少了,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在等一个被注意到的机会。
弘历站在殿阶之上,凭栏而立。晨间的风掠过他的素服,吹得衣摆轻轻晃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妃嫔们——看甄嬛时,想起这几日后宫事宜皆由她打理,井井有条;看纯妃时,发现她今日比往日更显稳妥,指尖掐着裙角的动作藏着几分刻意;看嘉妃时,注意到她扫向甄嬛的眼神带着评估,袖口暗银线在晨光下格外扎眼;看顺嫔时,觉得她的拘谨里多了点不自然,挪步的小动作像是在刻意靠近。
他心里渐渐有了思量:孝贤皇后在时,后宫有她镇着,再大的心思也不敢露出来。如今她一走,这后宫便像没了笼头的马,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嘉妃背后有外族势力,近日频频与朝臣家眷往来;纯妃父兄是江南文臣,近来行事也多了几分稳妥,像是在争表现;连顺嫔,都在悄悄观察局势,想找机会站稳脚跟。前朝西北战事不顺,此时册立皇后,无异于点燃导火索,他只能先维持平衡,等丧期过了,局势稳些再说。
待棺椁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长春宫的宫门外,殿内悬挂的白幡被宫人缓缓收起,弘历才转身,往寿康宫去。宫道上的素幔还没撤,风一吹,便贴着宫墙轻轻拂过,宫人见了他,都忙低下头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此时已近午时,寿康宫的暖阁里,暖融融的热气裹着陈年参茶的香气,扑面而来。太后端坐在宝座上,手里捏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佛珠,指腹轻轻摩挲着佛珠上的包浆。见弘历进来,她抬了抬眼,示意身边的福珈递上一盏参茶。
“皇帝,过来坐。”太后的声音比往日里沉了些,带着长辈特有的心疼。她的目光落在弘历的脸上,仔细看了看,又叹了口气,“你这几日熬得太狠了,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快遮不住了。孝贤皇后的丧仪今日总算过了,你也该歇歇,别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弘历接过参茶,茶盏是甜白釉的,触手温凉。他没有喝,只把茶盏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声音有些沙哑:“谢皇额娘关心,儿臣无碍。”
太后手里的佛珠停了停,又继续捻动,只是速度慢了些。她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语气也从方才的心疼,变得郑重起来:“无碍便好。只是皇帝,哀家有句话,不得不说——孝贤皇后的丧仪已过,你也该考虑册立皇后的事情了。”
她抬眼看向弘历,眼神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国不可以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后。如今后位空悬,妃嫔们心思不定,暗地里都在盘算;朝臣那边也已有了些议论,昨日大学士讷亲还借着问安的由头,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你总不能一直拖着,拖得久了,难免生出事端。”
弘历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端起参茶,抿了一口——参茶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驱散心底的烦躁。他想起昨日讷亲的话,想起嘉妃近日拉拢宫人的小动作,想起西北战事的奏折上,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想起娴贵妃昨日来汇报后宫用度时,眼底藏不住的担忧,想起纯妃去给太后请安时,那刻意的亲近与讨好。
这些事像一团乱麻,缠在他心里,越理越乱。
“皇额娘,”他放下茶盏,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带着几分坚持,“孝贤皇后刚去不足两月,儿臣心里实在难以平复,暂时还不想立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后宫的事,娴贵妃打理得井井有条,前几日各宫的丧仪用度核算,她算得一清二楚,连半文钱的差错都没有;纯妃也尽心尽力,帮着安抚低位份的妃嫔,照料她们的日常起居。不如就先让她们二人主持后宫事宜,等皇后的丧期过了,前朝局势安稳些,朕再考虑立后的事不迟。”
太后看着弘历紧绷的下颌线,知道他此刻心意已决。她原本是想借着丧仪刚过的时机,提醒弘历早定后位,也好安后宫、安朝臣的心。可弘历说得也有道理——孝贤皇后刚逝,他心里悲痛,再者前朝战事不顺,此时立后确实不妥。况且弘历已是亲政多年的皇帝,有自己的考量,她这个做额娘的,若是再多干涉,反而会让他为难。
太后收起佛珠,放在手边的小几上,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罢了,哀家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也知道你有自己的难处。只是皇帝,孝贤皇后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一直沉浸在悲痛里,误了前朝和后宫的大事。你且放宽心,早点振作起来,把朝政治理好,把后宫安抚好,才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弘历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语。他抬起眼,望向暖阁外的窗棂——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进来,落在青砖上,织成一片细碎的光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殿外素幔的气息,依旧是那股清苦的冷。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茶盏的温度早已凉了。后位之事,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只是眼下,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能让西北战事缓和的时间,一点能让后宫暂时安稳的时间,一点能让他理清这团乱麻的时间。
只是这时间,又能有多久呢?他望着窗外的光影,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沉郁,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