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走进内殿,殿内的烛火摇曳,药气混着初春的寒气,更显刺鼻。他走到床榻边,看着榻上的富察琅嬅,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琅嬅的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头发散在枕头上,毫无往日的端庄。他伸手,轻轻握住琅嬅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刚从初春的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用掌心的温度想暖热她,却只觉得那冰凉渗进自己的骨头里。
“都出去吧,”弘历头也没回,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朕要和皇后单独说说话。”甄嬛闻言,立刻领着殿内的宫人和在外头的妃嫔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将所有的喧嚣与寒气,都挡在了门外。
殿内只剩下弘历和琅嬅两人,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初春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呜”声。弘历握着琅嬅的手,俯身靠近她,轻声唤道:“琅嬅,朕来了。”
琅嬅的眼睫颤了颤,像初春刚醒的蝶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睛。她的视线有些涣散,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在弘历脸上,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意,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气若游丝:“皇上……你来了。”她顿了顿,气息更弱了,喉间还带着咳嗽后的痒意,“臣妾好像……好像回到了刚入王府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是皇上,臣妾也不是皇后,咱们……咱们还一起在园子里摘过初春的樱桃花呢,你说那花娇,不让臣妾多折……”
弘历听到这话,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起刚入王府时的琅嬅,还是个娇俏的姑娘,穿着粉白的衣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初春的月亮。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她会给他煮刚焙好的茶,会陪他在月下看星星,会在樱花开时,拉着他的手说“王爷你看,这花多好看”。这些年,他忙着朝政,忙着平衡前朝后宫,忙着应付那些明枪暗箭,竟忽略了她这么多,忽略了她眼底的委屈,忽略了她日渐消瘦的身子。“是朕不好,”弘历的声音带着颤抖,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朕平时太忽略你了,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连……连好好陪你的时间都没有。”
“不是皇上的错,”琅嬅轻轻摇头,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是臣妾不好……臣妾不是个好妻子,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在朝堂之余,还要为后宫的事操心;也不是个好母亲,连永琏和永琮都没能保住……他们那么小,那么乖,臣妾却没能护好他们……臣妾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富察家……”
“别这么说,”弘历连忙打断她,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怕粗粝的布料磨疼她,“你是朕最好的皇后,这些年,后宫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你,朕怎么能安心在前朝处理国事?你总是最懂朕的,懂朕的难处,懂朕的不易,懂朕心里的苦……”
琅嬅的呼吸越来越弱,胸口起伏得越来越慢,她看着弘历,眼神却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美的东西,比初春的太阳还要暖。“皇上……臣妾好像看到永琏和永琮了,他们穿着小袄,在那边笑着喊臣妾额娘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臣妾不能再陪皇上了……皇上要好好的……以后天冷了,记得多穿件衣裳……”
话音未落,琅嬅的手突然从弘历的掌心滑落,像一片初春凋零的樱花瓣,轻轻垂在锦被上。她的眼睫轻轻垂了下来,再也没有动静,脸上还带着那抹浅浅的、想着孩子的笑意。殿内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火星溅落在烛台上,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弘历的呼吸声,沉重而悲痛,混着窗外的寒风,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弘历坐在床榻边,久久没有动。他看着琅嬅苍白的脸,脑海里突然闪过之前高曦月说的那些话——说皇后当年为了保住永琏的太子之位,暗中用了手段,算计过慧贵妃,算计过那些可能威胁到永琏的人。他想问,想问琅嬅是不是真的,想问她这些年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想问她有没有过后悔,有没有过委屈。可他看着琅嬅安详的面容,看着她嘴角那抹带着暖意的笑,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她已经走了,不管过去有多少纠葛,多少算计,多少误会,她终究是他的发妻,是陪他走过最多年岁的皇后,是那个在王府里,陪他摘过初春樱桃花的琅嬅。那些旧事,再提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莲心,”弘历站起身,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他轻轻为琅嬅盖好锦被,将她垂在外面的手放回被里,“给皇后换上朝服,按皇后的规制,办丧仪。”
殿外的妃嫔们听到这话,哭声瞬间大了起来,有的是真悲,哭得身子都在抖;有的是假哭,声音大却没多少眼泪;还有的悄悄抬眼,看向弘历的背影,眼底藏着新的盘算——皇后去了,中宫之位空了,这后宫的天,该变了。长春宫的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彻骨的凉,穿过初春的冷雾,传遍了整个紫禁城,传到了翊坤宫,传到了启祥宫,也传到了景阳宫。
景阳宫的暖阁里,金玉妍正靠在铺着狐皮垫的软榻上,手里还捏着那个暖手炉。听到钟声时,她微微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里的得意再也藏不住。她轻轻抚摸着肚子,低声对腹中的孩子说:“孩儿你看,这宫里的春天,快要来了。”窗外的迎春开得更艳了,黄色的花瓣在初春的风里轻轻晃动,像极了她此刻雀跃的心——属于她的时代,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