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的寒意总比别处来得早,初冬的霜气已凝成细白的冰晶,缀在檐角鎏金铜鹤的羽翼上,风过回廊时卷着枯枝碎屑,刮得窗棂发出细碎的呜咽。高曦月倚在铺着银狐软垫的窗边,指尖反复摩挲着一枚长命金锁——那是她的母亲,从宫外甘露寺为璟兕求来的长命金锁。可如今触手冰凉,倒比殿里半凉的掐丝珐琅手炉更让人心头结霜。
“又是一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呵出的白气,转瞬便散在风里,目光却死死盯着殿外那株落尽了叶的海棠,枝桠上挂着的残雪簌簌往下掉。这已是她在咸福宫枯等的第五日,自那日听闻璟兕在缬芳殿染了天花,她便日日遣人去问,可回来的宫人个个垂着眼,指尖绞着衣角,说辞如出一辙:“回贵妃娘娘,五公主在缬芳殿安心调养,太医说瞧着是稳些了,只是需得静养,不便见人。”
可那份“稳”,却稳得像殿外结了冰的湖面,底下藏着深不见底的寒。往日里璟兕最是黏她,只要是她抱着,璟兕便会笑起来,如今却连半点动静也无。高曦月捏紧了袖口的宫绦,绦子上的珍珠硌得掌心生疼,指节泛白:“去,再往缬芳殿跑一趟,就说本宫新缝了两件小衣裳,亲自送去给公主。”
“主儿!”贴身宫女茉心连忙上前,声音里的局促几乎要溢出来,她绞着素色帕子,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高曦月,“方才双喜刚回来,说缬芳殿外守得紧,不仅有侍卫,还有皇后宫里的人盯着,太医嘱咐说染了天花,需得隔绝静养,连送东西都得经专人查验,不许外人靠近呢。”
高曦月猛地抬眼,那双素来含着娇憨的杏眼此刻凝着冰碴子:“外人?本宫是外人?”她扶着窗棂站起身,腰间的环佩相撞,发出一串细碎而尖锐的声响,像冰棱断裂的脆响,“罢了,你们个个都怕,本宫自己去。”
茉心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主儿!您身子才刚好些,这初冬的风刮得伤人,要是惊动了皇上,或是……或是冲撞了皇后宫里的人,可怎么好?”
“惊动?冲撞?”高曦月冷笑一声,伸手推开她,掌心的凉意透过衣料传过去,“如今连公主的面都见不着,消息捂得比国库还严实,这么久没见到璟兕,本宫哪里能安心!”她顾不得梳妆,只随手拢了拢鬓发,将鎏金点翠的珠花拔下塞给茉心,换上一身素色湖绸夹袄,外头罩了件灰鼠皮斗篷,借着去后殿取冬衣的由头,低着头避开了殿外候着的宫人,脚步匆匆地往缬芳殿的方向去。
初冬的日头斜斜挂在天上,光线淡得像蒙了层纱,透过宫墙的缝隙,在覆着薄冰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高曦月缩着身子走在宫墙的阴影里,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每遇着巡逻的侍卫或是洒扫的宫女,便连忙躲进转角的暗处,指尖攥着斗篷的系带,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她既盼着下一秒就能见到璟兕裹在襁褓里冲她甜甜的笑,又怕真瞧见榻上苍白的小脸,连呼吸都弱得听不见。
她没留意,身后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下,一个穿着靛蓝布袍的小太监正缩着脖子搓手,眼角的余光却像黏了胶,牢牢锁着她的背影。待她拐过咸福宫西侧的朱红宫墙,那小太监立刻挺直了腰,脚踩在薄冰上发出“咯吱”轻响,悄无声息地退进阴影里,转身朝着翊坤宫的方向疾步而去,斗篷的下摆扫过积着残雪的台阶,连个脚印都没留实。
缬芳殿的琉璃瓦在淡光下泛着冷白,越来越近了。宫墙根下的残雪还没化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味,混着焚过的草木灰气息。高曦月攥着衣角的手沁出了汗,顺着指缝滴在冰面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刚要绕过最后一道宫墙转角,却听见墙那头传来两个太监的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她的耳朵里。
“这缬芳殿可算能打扫了。”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叹道,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疲惫,说话间还往手上哈了口气,“五公主去了,那些伺候的宫女嬷嬷也都染了天花,尸首凌晨刚抬走,这殿里到处都染了痘疫了,可得用艾草好好熏过,再用碱水好好搓洗才行。”
“小声点!你活腻歪了?”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慌忙打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上头三令五申,尤其是皇后娘娘那边,特意吩咐了不许提‘五公主去了’这几个字,要是被哪位主子听见,仔细你的脑袋搬家!”
先前说话的太监猛地住了嘴,慌慌张张地往四周扫了一圈,见宫墙下只有几株落尽了叶的梧桐,枝桠上挂着的残雪簌簌掉落,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知道了知道了,瞧我这嘴笨的。走,先去偏殿打扫,听说那几间房里的被褥、衣物都得烧干净,免得过了病气。”
扫帚划过结冰地面的“刺啦”声渐渐远去,墙后的高曦月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宫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墙上的残雪簌簌往下掉。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炭,烧得她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斗篷的毛领上,很快就凝成了小冰粒。去了?怎么会去了?一个月前她还抱着璟兕在御花园看新开的菊花,那孩子还揪着她的斗篷笑。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卷着残雪打在她的脸上,像小刀子割得疼,高曦月才像是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脚步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踩在冰面上都打滑,身子晃得厉害。路过长春宫的宫门前,有宫人笑着向她行礼问安,她却视而不见,眼神空洞得像蒙了雾;走到御花园的石桥上,差点被台阶上的薄冰滑倒,也只是茫然地扶了扶栏杆,指尖触到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个太监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把所有的光亮都碾得粉碎,只剩下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