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富察琅嬅有孕的消息,像淬了金的风,一夜之间便传遍了紫禁城的红墙碧瓦。暮色刚沉,各宫的琉璃灯便次第亮起,烛火映着窗棂上的缠枝纹,将往日里规行矩步的后宫,搅得人心浮动。连廊下的宫婢往来都比往日急促,窃窃私语顺着风缝钻进各殿,原本压得极稳的平静,陡然碎成了满池涟漪。
储秀宫里,顺嫔正对着穿衣镜试穿新制的石榴红旗装。那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衣襟绣着缠枝牡丹,金线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贴身宫女捧着消息进来时,她捏着领口盘扣的指尖猛地一顿,银质扣环“当啷”撞在镜沿。顺嫔望着镜中自己明艳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怅然,伸手抚过腰间的绣纹,轻声叹道:“皇后娘娘这福气,真是旁人求不来的。若是我也……”话说到一半便咽了回去,可镜里那双含着水汽的眼,早已把对恩宠与子嗣的热切泄了个干净。
长春宫不远处的翊坤宫倒还安静。钟粹宫纯妃斜倚在软榻上翻佛经,书页泛黄,墨迹沉厚。宫女低眉顺目地禀完消息,她只是淡淡抬了抬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指尖捻着佛珠的力道分毫未变。可侍奉多年的贴身宫女看得清楚,主子方才翻页时,指腹多顿了半息,那一页“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的经文,竟被指尖捻得起了皱。
最是热闹的要数景阳宫。素有野心的嘉嫔刚听完消息,便挥手屏退了无关宫女,只留心腹侍立跟前。她身着宝蓝色旗装,鬓边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簪,指尖轻轻敲击着描金炕桌,眼底闪着精明的光:“皇后有孕,皇上定然要多去长春宫走动,咱们得想个法子把皇上的目光拉回来。”她顿了顿,语速愈发轻快,“去把前儿备好的那柄象牙骨扇找出来,扇面的兰草得让绣娘再补几针露水,皇上最爱这清雅的调调。还有,打听清楚皇上明儿在哪处书房批折,我亲自炖一盅冰糖雪梨送去——子嗣这事,谁先占了先机,谁才能站稳脚跟。”心腹连忙躬身应下,转身便快步去安排,殿内的烛火映着嘉嫔的笑,藏不住的志在必得。
唯有咸福宫,此刻正裹着山雨欲来的戾气。高曦月猛地将手中的白玉茶盏掼在地上——那茶盏是皇上去年南巡时御赐的,胎质细腻,此刻却碎成了七八片,滚烫的雨前龙井溅在云锦地毯上,晕开一圈深褐的印记。她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剧烈晃动,流苏扫过脸颊,带着尖锐的凉意,倒比茶水更刺人。
“老天不公!实在是不公!”高曦月一掌拍在描金炕桌上,声音因愤怒而发颤,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怨怼,几乎要溢出来,“我入宫多年,太医院的汤药喝了一盅又一盅,求子的香灰攒了半匣子,凭什么她富察琅嬅就能如此顺遂?永琏身子虽弱,终究是嫡子,如今又怀了身孕,这后宫的福气,难道都要被她一人占尽吗?”
一旁侍立的茉心连忙上前,递上绣着海棠花的干净丝帕,声音放得极柔:“主子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皇后娘娘福气厚,可主子您也深得皇上宠爱,前儿皇上还特意赏了珍珠串子呢,将来总有机会的。”
“机会?”高曦月一把挥开丝帕,帕子落在地上,与碎瓷片滚作一团,“等她生下嫡子,皇上眼里更不会有旁人了!太医院的人围着长春宫转,六宫的人都盯着皇后的肚子,我这贵妃,不过是个摆设!”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死死攥着炕桌的雕花边缘,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太监双喜掀帘而入,躬身禀报时腰弯得更低,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主儿,景仁宫的恭答应求见,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恭答应?”高曦月猛地顿住话头,眉头紧紧蹙起,语气里满是疑惑,“哪个恭答应?本宫与她素无往来,她来做什么?”这后宫妃嫔的底细,高曦月一清二楚——这恭答应虽出身乌雅氏,可位份低微,平日里不声不响,怎么敢在这敏感时候主动跑到咸福宫来?
双喜垂着头回话:“她说事关要紧,非见您不可。”
高曦月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好奇。这后宫里,不起眼的人往往藏着意想不到的心思,在这人人都盯着皇后肚子的时候,一个答应突然找上门,说不定真有缘故。她抬手理了理微皱的旗装衣襟,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恭答应便跟着宫女走进了殿内。她穿着一身新制的青色旗装,料子是中上的杭绸,虽不华贵,却浆洗得挺括,衣襟上绣着一株兰草,针脚细密,叶片舒展,倒比寻常低位份妃嫔的绣活精致些。头上梳着小两把头,除了两支素色绒花,还簪了一支小小的银质兰草簪,虽无珠翠,却也显得干净利落,与咸福宫的珠光宝气相比,多了几分清雅,少了几分寒酸。她刚进门便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清晰稳当:“嫔妾恭答应,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曦月端坐在铺着狐裘软垫的主位上,目光冷淡地扫过她,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疏离:“起来吧。地上凉,仔细受了寒。”待恭答应起身垂首站定,她才缓缓开口,指尖叩了叩桌面,“你既与本宫无甚交情,今日特意来咸福宫,想必不是为了请安这么简单。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恭答应的身子微微一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没有半分紧张局促,声音也愈发沉稳:“嫔妾今日前来,是想与娘娘做一桩互利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