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昭南郡王府的上空。往日里即便入夜也偶有灯火和巡逻脚步声的王府,此刻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宁静,唯有秋风穿过凋零庭院时发出的呜咽,更添几分凄凉。
府门之外,两盏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晕,照亮了门上新悬的素幡。那刺目的白,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扎眼,无声地宣告着府内正在发生的“不幸”。
距离澄心斋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已过去数日。对外,福伯依照林若雪与楚昭南定下的计策,宣称王府因年久失修,澄心斋部分坍塌,正在加紧修缮,王爷受此惊吓,旧疾复发,需要静养,闭门谢客。这套说辞,勉强遮掩了那夜的刀光剑影与“无面”的毙命,却也引来了更多窥探的目光。
而今日,情况急转直下。
从午后开始,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便络绎不绝地停在王府门前,从车上下来的是京城各大药堂声名最着、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或是太医院几位专精疑难杂症的御医。他们被福伯或府中其他管事面色沉重地迎入府内,又在不久后,带着同样的沉重表情,摇头叹息着离去。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京城各个角落的权贵府邸。
“听说了吗?昭南郡王……怕是不行了!”
“是啊,王府都挂上白幡了!一连请了七八位名医,连宫里的陈院判都惊动了,进去看了不到一炷香就出来了,脸色难看得很!”
“唉,王爷虽说这些年闲散了,可毕竟……毕竟是先帝血脉,这要是突然没了……”
“嘘……慎言!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别的牵扯?前些日子不还有贼人潜入王府吗?我看啊,这病来得蹊跷……”
流言蜚语在茶楼酒肆、深宅大院里悄然传播,伴随着种种猜测与隐晦的目光。有人真心惋惜,有人暗中窃喜,更多的人则是在冷眼旁观,揣度着这位贤名在外却始终不得志的郡王若真的薨逝,会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激起怎样的涟漪。
王府内,寝殿之中。
与外界的猜测和悲戚氛围截然不同,这里虽然也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烛光也刻意调得昏暗,但躺在锦榻之上的楚昭南,脸色虽有些刻意营造的苍白,眼神却依旧清明,甚至带着一丝锐利。他并未穿着常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素色的中衣,锦被盖至腰际,更显得“病体孱弱”。
福伯垂手侍立在榻边,低声道:“王爷,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该请的‘名医’也都请了,该做的样子也都做了。外面现在……恐怕已经传遍了。”
楚昭南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很好。就是要让他们猜,让他们疑。越是扑朔迷离,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才越会按捺不住,想要亲自来确认一下,本王到底是真病,还是……装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长期压抑后终于要放手一搏的决绝。以身作饵,引蛇出洞,这是他与林若雪商定的险中求胜之策。他很清楚,自己这个“病危”的消息,对于正在紧锣密鼓筹备“惊蛰”行动的幽冥帝君一伙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手握足以颠覆他们的“铁证”,那么在自己“临死”前,或是“死后”处理这些“证据”的关头,就是他们最有可能露出獠牙的时刻。
“王府内外,都安排好了吗?”楚昭南问道。
“王爷放心。”福伯眼中精光一闪,“明岗暗哨都已重新布置,尤其是灵堂……呃,是寝殿内外,老奴安排了绝对可靠的人手,由杨姑娘暗中策应。各处通道、制高点,也都安排了弓弩手和机关。只要他们敢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楚昭南点了点头,对于福伯的办事能力,他向来放心。只是,想到那个计划中关键的另一环——林若雪和沈婉儿,他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没底。她们潜入京城已有两日,在危机四伏的帝都之中,她们能否顺利查到关于阴守拙乃至幽冥帝君的线索?她们的安全又能否得到保障?
“听雨轩那边……有消息传来吗?”他忍不住问道。
福伯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林姑娘和沈姑娘行事谨慎,想必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王爷,京城不比长亭镇,暗影卫的耳目更为密集,她们需要时间。”
楚昭南叹了口气,知道此事急不得。他重新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那就……继续等吧。看看我们放出的这颗石子,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
就在昭南郡王府“愁云惨淡”之时,京城另一处极尽奢华、守卫森严的府邸深处,一间焚着昂贵龙涎香、布置得如同小型宫殿般的密室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凝滞。
一名身着紫色蟒袍、面容白皙、保养得宜的中年宦官,正缓缓将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在面前的翡翠棋盘上。他动作优雅,手指修长,看不出丝毫太监常有的阴柔之气,反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威严。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阴守拙。
而坐在他对面,手持白棋的,则是一位穿着暗红色团花锦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老者。若是楚昭南在此,定能认出,此人正是当朝权相,把持朝政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文渊阁大学士,赵崇明。
赵崇明并未落子,而是捻着手中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看似落在棋盘上,实则焦点涣散,沉吟着开口道:“阴公公,昭南郡王府那边……你怎么看?”
阴守拙抬起眼皮,那双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眸子扫了赵崇明一眼,声音尖细却平稳:“赵相指的是郡王病危之事?”
“自然。”赵崇明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这病,来得未免太是时候了些。前番有贼人潜入王府,澄心斋坍塌,如今又突然病重垂危……老夫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
阴守拙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郡王身子骨向来不算硬朗,早年又在边关吃过苦,落下些病根也是常理。受惊引发旧疾,御医束手……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赵崇明嗤笑一声,“阴公公,你我之间,就不必打这些官腔了吧?楚昭南此子,看似闲散,实则心机深沉,绝非易与之辈。他前番遇刺,为何不死?澄心斋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那晚坍塌?如今又突然病危……老夫怀疑,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以此示弱,暗中却在筹划着什么?”
阴守拙沉默了片刻,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棋盘边缘,缓缓道:“赵相的担忧,不无道理。楚昭南……确实是个变数。他那个王府,看似铁板一块,实则也并非毫无缝隙。前番‘无面’失手,便是个教训。”
提到“无面”,密室内的空气似乎骤然寒冷了几分。赵崇明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随即转化为恼怒:“‘无面’之事,至今未有明确交代!到底是死是活?尸体落入了谁手?阴公公,你们暗影卫办事,何时变得如此拖泥带水了?”
阴守拙的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阴鸷:“‘无面’之事,杂家自有计较。赵相不必过于忧心。当务之急,是‘惊蛰’在即,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楚昭南……不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必须尽快确认。”
“如何确认?”赵崇明追问。
阴守拙眼中寒光一闪:“他不是病重吗?那我们就派人去‘探病’,名正言顺地进入王府,亲眼看看他到底病到了何种程度!若是装的……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伪装都毫无意义。”
赵崇明眉头一挑:“派谁去?寻常官员恐怕看不出深浅,反而打草惊蛇。”
“杂家自有安排。”阴守拙淡淡道,“会派几个‘懂行’的人去。顺便……也看看他王府里,到底还藏着些什么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