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那盘未曾送出的点心,沿着竹影婆娑的小径往回走,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沉木。
潇湘馆内的声音断续传来,先是林姑娘带着哽咽的语声,虽听不真切,但那“没娘的人”、“刺我的眼”几个字,像冰凌子似的,穿透竹叶,扎进我耳中。
我的心不由得揪紧了。
犹豫片刻,我终究放心不下,复又悄步折回,隐在方才那丛斑竹之后。
只见林姑娘倚在窗边,眼圈微红,泪光犹在睫上闪烁,那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看了也要心软。
薛姨太太正搂着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背,语气是十足的怜惜:“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
这话听着暖如春阳,可我瞧见薛姨太太那摩挲的手,节奏平稳得没有丝毫波澜,与她话语里的浓情似乎隔了一层。
她继续叹道:“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人可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好一番体己话!将不常来看望的缘由,归咎于“人多口杂”、“怕人说洑上水”。
这话堵得严实,既撇清了自家,又暗点了林姑娘依赖老太太的处境,让她那“无依无靠”的痛处,在这番“体贴”下,愈发无处遁形。
我暗忖,若真个心疼,何必时时将“外头”、“人言”挂在嘴边?真正的疼爱,是如老太太那般,明知众人眼光,也要将林姑娘护在羽翼之下。
林姑娘到底是心思单纯,被这番温言软语一哄,竟似信了七八分,还带着泪便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她这话,带着小女孩试探般的撒娇,也藏着孤女对亲情最深的渴望。我听了,心里却是一惊。这“认娘”岂是随口说得的?
薛姨太太倒是从善如流,立刻笑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很好。”
眼看一桩“好事”就要促成,旁边一直含笑看着的宝姑娘却忽然开口,声音清脆:“认不得的。”
林姑娘不解,追问:“怎么认不得?”
宝钗却不直接答,反而笑吟吟地抛出一个问题,那笑容里,竟带着几分近乎狎昵的意味:“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这话问得突兀,且极不妥当。闺阁女儿家,岂能轻易议论自己兄长的婚事?更何况是当着林姑娘的面。
林姑娘怔了怔,只顺着常理猜测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
宝钗笑了,“非也。”她拖长了语调,目光炯炯地看着黛玉,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
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风飞快地扫了一眼她母亲,薛姨太太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意,并未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