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安静得有些闷人。
我正从怡红院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填漆小茶盘,里头是老太太晌午赏下的新巧点心,让我给林姑娘送些去,说是她近来气色好些,也该尝尝鲜。
刚走近潇湘馆,便听得里头有说话声,不独林姑娘那惯常的清泠嗓音,竟还有薛姨太太温厚的声气,并着宝姑娘那恰如其分的言语。
我脚步不由得放轻了,在院门外那几丛斑竹下站定。这里的竹子生得密,影子笼着我,里头的人不易察觉。
只听宝姑娘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声音里带着些许女儿家的娇嗔,这在她身上是极少见的。
薛姨太太的声音便接了过去,像是抚着绒的暖手炉,温温地熨帖过来:“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两个。都也好了。”
我悄悄探头,只见紫鹃打起了湘妃竹帘,薛姨太太携着宝姑娘的手走了进来。
林姑娘已从里间迎出,穿着一件月白绫袄,松花绫子裙,越显得腰身一把,楚楚可怜。
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只浅浅地浮着。
她忙让了座,目光在薛姨太太与宝姑娘之间流转了一回,方才轻声开口,那话音儿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巧巧,却落得人心上一沉:“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
她说的是薛蝌少爷与邢岫烟姑娘定亲的事。这话听着是感慨,可我品着,里头似乎藏着别样的滋味。
这园子里,谁不知道林姑娘的心事?她与宝二爷……如今眼看着薛家又与贾府攀了一门亲,她口中说着别人,心里未尝不想着自己那桩悬在半空、看不见着落的大事。
薛姨太太听了,便把那温厚的笑容堆得更满些,伸手将黛玉揽到身边,那姿态是极亲昵的。我瞧着,林姑娘的身子几不可见地微微僵了一下。
“我的儿,”薛姨太太摩挲着黛玉的肩头,声音放得愈发柔和,“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线,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
她娓娓道来,说着那月下老人的典故。
我站在竹影里,手里捧着的茶盘渐渐觉得有些沉了。
薛姨太太的话,听着是宽慰,是开解,是说世事难料,缘分天定。可那字字句句,落在林姑娘耳中,只怕句句都成了提醒。
“——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话听着是奇谈,可细想,那“有世仇的”都能成眷属,岂不正是暗暗点了薛家与贾府如今亲上加亲,连着结了两门亲事?
而林姑娘呢?她父母双亡,家业凋零,与宝玉虽是青梅竹马,却无父母之命,更无这般“世仇”的戏剧性,反倒显得前景茫茫。
“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薛姨太太说到这里,略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黛玉苍白的面颊,“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我心头一跳。这“年年在一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说的不正是宝二爷和林姑娘么?满府里上下,谁不暗中将他两个看作一对?
可薛姨太太偏用这“以为”二字,轻轻巧巧,便将那众人眼中的“定然”说成了“未定”。那月下老人的红线,此刻倒像是一道无常的判词,悬在了林姑娘的头顶。
“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薛姨太太最后将目光转向依偎在身旁的宝钗,又看看黛玉,叹道,“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这话便如同一声惊雷,闷闷地响在林姑娘的心上,也响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