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歇晌去了,太太也歪在榻上睡着了。园子里头,宝玉、湘云并众姊妹丫鬟们,正围着刘姥姥说笑取乐,喧哗声隔水传来,一阵阵的。
我远远瞧着,见鸳鸯引了刘姥姥往园子深处逛去,心下忖度着宝玉的茶盏衣衫,正待回身,却见那边笑声轰然炸开——原是刘姥姥对着省亲别墅的牌坊磕头,认作“玉皇宝殿”了。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打脚。我瞧着也不免抿嘴。忽见刘姥姥脸色变了,捂着肚子,忙拉过一个小丫头,嘀嘀咕咕,神色急切。那小丫头一愣,旋即掩口笑起来,忙指了个婆子带她往东北角上去。准是吃多了酒肉,又灌了浓茶,肠胃受不住了。
又忙乱了一阵,散了攒盒,众人三三两两歇着说笑。过了好半日,板儿却忽然扯着嗓子哭起来,嚷着找姥姥。众人这才发觉刘姥姥去了这许久竟未回来。
“别是掉在茅厕里了?”有人笑喊。
“快别胡说,”我接口道,“兴许是醉了,找不着回路。”
两个婆子去寻了,回来说没有。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园子大,路径曲折,她一个醉酒老人,莫要乱走到不该去的地方才好。
略一思量,她若迷路,多半是顺着那石子路,要么进了花障子到后院,丫头们还能看见;若往西南绕过去,进了二爷的怡红院附近,那可就容易冲撞了。
思及此处,我忙悄声往怡红院赶。院里静悄悄的,那几个本该守着屋子的小丫头,早不知跑去哪里淘气了。
一掀堂屋软帘进去,便听得阵阵鼾声,如雷贯耳,还夹着一股子酒屁混杂的浊气,直冲鼻窍。
我心下猛地一沉,紧走几步绕过那架紫檀透雕的屏风,只见眼前景象骇得我魂飞魄散——刘姥姥四仰八叉地躺在宝玉的床上,睡得正沉,锦被床褥被她压得不成样子。
我几步抢到床前,也顾不得那气味了,轻轻推她:“姥姥!姥姥!快醒醒!”
刘姥姥迷迷瞪瞪睁开眼,见是我,慌得一骨碌爬起身,手脚都没处放:“哎呦!袭人姑娘!我……我这是老糊涂了,失错了!这、这床帐……”她说着,慌手慌脚地就去掸那床铺,生怕弄脏了半分。
我忙止住她,将手指竖在唇边:“嘘——悄声些。不妨事,您别慌。” 我压低了嗓子,“可千万别声张,尤其别让我们宝二爷知道。”
她吓得连连点头,噤若寒蝉。
我快步走到房中间那青铜兽耳大鼎旁,抓了几大把平日备下的百合香屑扔进去,盖上罩子,欲盖住那气味。四下略一看,幸喜不曾呕吐脏污。
“快随我来。”我引着她,悄步出了正房,转到小丫头们日常起坐的耳房里。
让她坐下,又倒了两碗温茶递给她:“您定定神,喝口茶。若有人问起,只说您醉倒在那边山子石后头,打了个盹儿,我便寻着您了。千万记牢。”
刘姥姥双手捧着茶碗,一连喝了几口,惊魂稍定,这才敢抬眼细细打量这屋子,叹道:“多谢姑娘救我。只是……刚那究竟是哪位小姐的绣房?精致得跟天宫一样,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做梦都没见过。”
我微微叹口气,低声道:“哪里是小姐的绣房?那是我们宝二爷的卧室。”
刘姥姥一听,“哎呦”一声,手一抖,茶碗差点摔了,脸都白了:“是宝二爷的……?这、这……我可真是造孽了……”
“您别怕,日后小心便是了。”我温言安抚道,“咱们从前面出去吧。”
我带她从前头绕出去,回到众人那里。
鸳鸯眼尖,看见便问:“姥姥这是哪儿去了?叫我们好找。”
我笑着接话道:“不妨事,吃多了酒,在那边草窠里睡着了,我才寻了来。”
众人一笑,也就罢了。刘姥姥悄悄望我一眼,低下头,再不敢多言一声。
老太太在稻香村歇了中觉,醒来便说身上懒懒的,没胃口用晚饭,直接坐了小轿回房去了。凤姐儿伺候着走了,吩咐我们姊妹们自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