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姑娘叹道:“她跟我说过,常做活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家里那些奶奶太太们还要给脸色看呢。”
我们正说着,忽见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跑来,嚷道:“了不得了!金钏儿投井死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是哪个金钏儿。老婆子拍着腿说:“还有哪个?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被撵出去,今天在东南角井里发现了……”
我想起金钏儿平日里的模样,那样鲜活的一个丫头,说没就没了,不由得落下泪来。宝姑娘倒还镇定,只说了句“真是奇了”,就急着往王夫人处去了。
我独自站在原地,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上,却觉得浑身发冷。这府里看着花团锦簇的,怎么尽是这些说不出的苦楚。
史姑娘在家受苦,金钏儿竟走上绝路,宝二爷和林姑娘又那样……想着想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端着茶盘经过太太房门时,听见里头有哭声,悄悄在帘外站住了脚。只听宝姑娘温言劝着:“姨妈别太伤心了,依我看,金钏儿未必是赌气投井。许是在井边玩耍,失足掉下去的也未可知。”
太太带着哭音说:“前儿不过为一件小事说了她几句,原想过两日就叫回来的,谁想她气性这么大……”
“姨妈素日待下最是宽厚,”宝姑娘的声音柔和却坚定,“纵然她真有什么想不开,也是个糊涂人,不值得姨妈这般自责。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多赏几两银子也就是了。”
我听见茶盏轻轻搁在桌上的声音,想必是宝姑娘在给太太奉茶。又听太太道:“已经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本想找两套新衣服给她妆裹,偏生凤丫头说眼下只有林姑娘生日备下的两套新衣。我想着林丫头身子弱,又是做寿的衣裳,拿来给去了的人穿,终究不吉利。”
帘子缝隙里,我看见宝姑娘站起身来:“这有何难,我前儿刚做了两套新衣裳,还没上过身。金钏儿生前也常穿我的旧衣,身量正好合适。”
太太忙道:“这怎么使得?你就不忌讳?”
宝姑娘笑了:“我从来不信这些。姨妈稍坐,我这就去取来。”
我连忙闪身躲到廊柱后,见宝姑娘带着丫鬟匆匆往蘅芜苑去了。不一会儿果真捧了两套衣裳回来,葱绿和杏子黄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杭缎。
正要进去奉茶,却见宝玉失魂落魄地走来,一头扎进太太怀里就哭。太太搂着他,话里带着责备:“知道你为金钏儿伤心,可也不能……”话说到一半见宝姑娘进来,便咽住了。
宝姑娘何等聪明,只装作没看见,将衣裳交给玉钏儿,温声道:“快给金钏儿送去罢,别误了时辰。”转身又对太太说:“姨妈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看着她从容告退的背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般周到体贴,倒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不知怎的,总觉得那温柔底下透着凉意。
宝玉还在抽噎,太太拍着他的背,叹气道:“你宝姐姐这般大度,你该好生学学才是。”
我默默退下,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