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茶碗,指尖冰凉。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绷架上那只即将完成的、用五彩丝线和金线盘绕出的涅盘重生的凤凰上。“袭人姐姐,你瞧这凤凰的眼睛。”
她微微侧开身子,让我看那用深浅十几色丝线层层叠绣出的凤目,在跳跃的烛光下流转着生动逼人的辉光,仿佛蕴藏着火焰,“就差最后这几针点‘睛’了。今日不把这神韵点上去,歇一夜,明日怕就接不上这股子气儿,眼神就散了。”
她小口啜着温热的茶汤,眼睛片刻不离那即将完成的绣面。就在这时,烛花“噼啪”一声轻爆,一滴滚烫的烛油猝不及防地溅落下来,正正烫在她执着绣绷边缘的手背上,白皙的皮肤立刻红了一小片,鼓起一个水亮的小泡。
“哎呀!”旁边的麝月看得真切,心疼地低呼一声。
晴雯放下茶碗,随手用手边一块预备擦针的干净软布,飞快地、极轻地按了按那点烛油,吸去可能沾染绣面的污迹,确认无碍,便又拈起了针。
银针带着一缕细如发丝的深褐色丝线,稳稳落下,精准地点缀在凤凰瞳孔最深处的位置——刹那间,那华贵高傲的神鸟仿佛真的被注入了灵魂,羽翼生辉,有了睥睨天下的神采!
“成了。”她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垮下些许,显露出深深的疲惫。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耗尽心血的神来之笔从绷架上卸下,举到廊下最亮的灯笼旁,借着那跳动的火光,一寸一寸地检视每一处针脚,每一片羽翼的色彩过渡和晕染。烛光穿透薄纱般的底料,映得那金凤彩凰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院子里其他熬了大半夜的丫头们也陆续停了手,揉着酸痛的脖颈、僵硬的肩膀和发麻的手腕,带着浓重的倦意围拢过来看,发出由衷的惊叹。
“都散了吧,收拾收拾,今日就到这儿。”晴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沙哑了许多,却又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她将这件心血之作仔细叠好,收进一个早已备好的素色软缎包袱里。
丫头们打着哈欠,收拾着各自的针线笸箩,三三两两散去。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余下廊下几盏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婆子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在寂静中回荡。
娘娘省亲的恩典,如同一张巨大无形的金丝网,华丽地罩在府邸上空。眼前,华美的绣品在灯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仿佛预示着无上尊荣。可那耗尽心血织就的光彩背后,是无数个被烛火灼伤、被丝线缠绕、被疲惫浸透的长夜。
这一针一线绣出的,哪里仅仅是富贵繁华?分明是无数个青春身影,在无声地燃烧自己,织就这场盛大而虚幻的锦绣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