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自己更是绷紧了全身的弦。她领的是最核心、也最耗神的几件——一幅巨大的、预备挂在正殿明间的缂丝牡丹富贵图屏风芯子,还有一方铺在娘娘宝座正中的龙凤呈祥坐褥面子。这两样东西,几乎吸走了她全部的精气神。
白日里,她端坐在绷架前,全神贯注地盯着指尖那枚跳跃的银针。那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性,引着五彩丝线在素白的缎子上细细密密地游走,勾勒出牡丹饱满丰润的轮廓、娇嫩欲滴的花瓣。
她下针极快,右手却稳如磐石,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最恰当的位置,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痕迹。偶尔,她会停下来,用指尖的侧面轻轻抚过绣好的部分,检查是否平整,或是对着光线微微调整丝线的角度,让花瓣的色彩呈现出最柔和的过渡与晕染。
“晴雯姐姐,”碧痕揉着发酸发胀的眼睛,小声抱怨,手里一根孔雀金线又打了死结,“这劳什子金线,也太细太滑溜了,稍不留神就拧成疙瘩,手指头都勒红了!”
晴雯头也不抬,只伸过手,声音平静无波:“拿来我瞧瞧。” 她接过碧痕手里的活计,那是一方手炉套子,上面正用金线盘着小小的福字。
只见她指尖极其灵巧地捻了几下,又用小剪子尖儿极小心地挑开一处纠缠的死结,那桀骜不驯的金线便瞬间服帖了。“手要稳,心更要静。线随心动,心浮气躁,线自然就拧巴。急不得,越急越乱。”碧痕喏喏应了,脸上微红,再不敢抱怨。
这日傍晚,宝玉百无聊赖地踱到石榴树下,看着满桌的锦绣斑斓和丫头们低垂的、写满专注甚至疲惫的眉眼,好奇地拿起一方秋纹刚绣好的缠枝莲椅袱细看。那金线盘绕的莲花瓣,在夕阳余晖下流光溢彩。
“啧啧,真真是巧夺天工!”他忍不住由衷赞叹,“这莲花瓣儿绣得,跟刚从池水里掐下来似的鲜灵!”
秋纹得了二爷的夸奖,脸上刚露出点喜色和得意,晴雯清冷的声音便像冰珠子般响起:“二爷快放下!仔细手上的汗气污了丝线!这金线最娇贵,沾了手汗就容易发乌!还没完工呢,弄脏了可怎么好?”
宝玉讪讪地放下,嘟囔道:“就看看也不行么……你们这阵势,倒比外头盖园子还吓人……” 晴雯这才抬眼,目光扫过宝玉带着点委屈的脸,又迅速落回自己绷架上那只引颈欲鸣的金凤凰上。
她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二爷若觉得闷了,不如去园子里逛逛?虽说吵闹,好歹开阔些。我们这儿正赶着要紧的活计,乱糟糟、紧绷绷的,怕扰了您清静,也怕我们分心出错。”
话虽客气,那委婉赶人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宝玉碰了个软钉子,看着晴雯又埋首于那片锦绣之中,只得摸摸鼻子,悻悻地走开了。
日头沉下西山,廊下早早挂起了明晃晃的灯笼。晴雯的绷架移到了廊下光线最亮、最稳定的地方。夜风带着凉意,穿过回廊,拂动她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晴雯,夜深露重了,眼瞅着三更天了,明儿早起再接着做吧?”我端了碗温热的桂圆红枣茶给她,轻声劝道。烛光下,她眼下已有了两抹明显的、淡青色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