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茜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进来了,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将茶递到宝玉面前:“二爷,吃口热茶醒醒酒吧。”
宝玉醉得眼神都有些迷离了,恍惚间似乎忘了黛玉已经走了,竟对着茜雪说:“好,好,林妹妹也吃……”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惹得晴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茜雪脸上也忍俊不禁。
宝玉就着茜雪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半盏热茶下去。温热的茶水似乎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质问:“对了!我早起特意吩咐沏的那碗枫露茶呢?不是说要沏三四道才出色?沏好了留着,这会儿正好吃,快拿来!”
茜雪被他突然一问,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剩下的半盏茶泼了。她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呐:“回二爷,那枫露茶原是留着的,可是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瞧见了,说闻着香,非要尝尝奴婢不敢拦,就给她吃了……”
“啪嚓——哗啦——!”
我心头猛地一跳!碎瓷片迸射的声音,茶水泼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惊得我浑身一颤!糟了!
紧接着便是宝玉暴怒的咆哮,“李奶奶?!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不过是我小时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倒惯得她比主子还大!仗着这点子旧情,无法无天!今儿拿我的包子,明儿吃我的茶,后日是不是连我的屋子也要搬了去?!这等眼里没主子的奴才,留着何用?!撵了出去!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脚步声急促沉重,带着要将一切踏碎的狠劲,他竟是真的要冲出去回老太太撵人!
再装睡不得了!我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掀开被子,也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几步就抢到了外间门口,一把掀开那珠玉帘子。
“我的小祖宗!”我失声尖叫,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急切,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体面了,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几乎是整个人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他正在盛怒的顶点,力气大得惊人,猛地一挣,我整个人被带得向前踉跄,差点扑倒在地,脚底板被冰冷的碎瓷硌了一下,生疼。
这时,外面已经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婆子焦急惶恐的询问声:“哥儿!哥儿屋里是怎么了?好大的声响!出什么事了?!”
我心里念头飞转:这事若真闹到老太太跟前,李嬷嬷倚老卖老、贪得无厌固然讨不了好,但二爷酒后失态、摔砸东西、口出怨怼乳母之言,传出去,也难保不被有心人编排!老太太再疼他,为了规矩体面,也少不得要训斥!我绝不能让他此刻闯出去!
我扬声对着帘外,“没什么要紧事!妈妈们别慌!是我刚才倒了茶来,地上被雪水滑了,没站稳,失手砸了个茶钟子罢了!惊动了老太太,实在该死!劳妈妈们白跑一趟,快回去歇着吧!”
外头的人似乎被这回答噎住了,脚步声停了停,迟疑地应了一声:“哦……原是这样……袭人姑娘可伤着了?”得到我“无碍”的回应后,终究没敢再追问,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我知道此刻硬劝“别生气”、“不值得”是徒劳的。他正在气头上,道理根本听不进去。心思急转,我猛地放柔了声音,但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决绝的冰冷:“二爷,你立意要撵李嬷嬷,原也使得。她今日所为,确是越发不成体统,没了规矩,该撵!”
我感觉到他挣扎的力道微微一滞。我紧接着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一旁惊魂未定、泪眼婆娑的茜雪,又瞥了一眼同样一脸担忧、紧抿着唇的晴雯。
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只是……她到底奶过你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念旧,必不忍心。你今儿若真为这点子东西就立时三刻撵了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在眼里,心里岂不寒透了?觉得伺候得再好,也抵不过一时之错,更比不得旧日情分?不如……不如干脆趁这机会,连我们这一屋子人也都一并撵了出去吧!我们出去,也省得留在这里惹你生气;你横竖是府里的凤凰,老太太、太太跟前的心尖子,自然有更好的、更合你心意、更懂规矩的人来伺候,岂不两下干净?也免得日后我们笨手笨脚,再惹出祸事来!”
这话一出,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宝二爷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住了!他怔怔地转过头看着我。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醉意汹涌地反扑上来,他的眼神迅速涣散,肩膀颓然垮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就要往下滑。
“快!快扶二爷上炕歇着!”我见状,立刻招呼晴雯和茜雪。三个人合力,才勉强架住身体沉甸甸的少年。
我和晴雯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着他挪到炕边,让他坐下。他像个乖顺又极度疲惫的孩子,任由我们摆布。
我替他解开外袍的盘扣,脱下那件沾染了酒气和怒火的锦缎外衣;晴雯则蹲下身,利落地帮他褪去靴袜。我和晴雯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