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暖阁里已掌了灯。昏黄的光晕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炭盆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暖意和一丝沉水香的余韵。
我斜倚在里间临窗的炕上,背对着门,并未真睡,不过是和衣闭目养神。厚厚的锦被盖到腰际,一只手臂枕在头下,另一只随意搭在身侧。
外间的脚步声杂沓,由远及近,伴着宝玉那特有的、带了几分醺然笑意的说话声,还有晴雯那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的娇嗔,便知是他们从老太太那边回来了。老太太疼他,见他吃了酒,定是早早打发他回来歇息。
我故意没动,连呼吸都放得平缓绵长,仿佛熟睡。耳朵却警觉的支棱着,捕捉着外间每一丝细微的响动。
先是听到外面似乎有婆子在回话,提到了李嬷嬷,众人回答得含糊不清,语焉不详。接着,便是宝二爷那带着浓重醉意的不满,声音陡然拔高,冲口而出:“她比老太太还受用呢……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两日!”
脚步声更近了,带着不稳的踉跄,是二爷被搀扶着进了屋。一股淡淡的酒气随之飘了进来。
晴雯那丫头嘴快,像只轻盈的雀儿,立时就迎了上去,还掺着一丝娇俏的嗔怪:“哎哟,我的二爷,可算是回来了!早起巴巴地研了墨,写了那么些字,这会子倒像是全忘了?醉得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吧?”她一边说,一边大约是扶着他往书案那边引。
宝玉醉中脑子倒还没全然糊涂,含含糊糊地反驳:“谁……谁忘了?写的……字呢?”
晴雯便指着门斗上方,邀功似的提高了调门,脆生生道:“喏!那门上‘绛芸轩’三个大字,可是我亲自爬了高梯子,费了好大劲儿才贴上去的!那梯子晃悠悠的,我这心啊,也跟着悬着,手都冻僵了!”
只听宝玉嘿嘿地傻笑了两声,声音带着醉后的黏糊和亲昵:“好……好丫头……我忘了……忘了。你的手冷?来……我替你渥着……”接着便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想是他不由分说地拉过了晴雯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两人挨挨挤挤地一同仰头去看那新贴的字去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晴雯这丫头,模样拔尖儿,性子又烈,像朵带刺儿的玫瑰,二爷待她确是与旁人不同,格外纵容些。
只是……这般拉拉扯扯,毫不避讳,虽是在自己屋里,万一被哪个多嘴多舌的婆子丫头瞧见了,传出去终究不妥。罢了,他此刻醉得糊涂,又是少年心性,在自己房里,且由他去吧。
正想着,一个清泠泠、如山涧清泉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笑意:“看什么呢?这般热闹。”是林姑娘来了。
她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让屋内的空气都清透了几分。宝二爷立刻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声音里充满了献宝的兴奋:“林妹妹快来看!晴雯刚贴上的字,我这‘绛芸轩’,写得如何?”他大约是拉着黛玉也去看那门斗了。
黛玉的声音总是那么熨帖人心,她细细品评道:“这‘绛’字用笔圆润饱满,倒有几分颜体的敦厚;‘芸’字撇捺舒展,又透着些灵秀气;‘轩’字骨架端方,最是稳当。三个字连在一起,既雅致又大气,果然好字!宝哥哥这是要挂在自己屋里的匾额不成?赶明儿也给我也写一幅可好?”这夸赞,句句落在宝玉心坎上。
宝玉听了,嘻嘻地笑出声,那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满足:“好妹妹!你既说好,那必是好的!你要,我明儿就写,十幅也使得!”接着,便听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醉后的含混,四处张望:“袭人呢?她……她怎么不见?”
晴雯朝里间炕上努了努嘴,声音压低了些:“喏,在里头睡着呢。”
宝玉探过身,隔着珠帘朝炕上张望,影影绰绰看见我侧卧的身影。他促狭地嘿嘿一笑,带着酒气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过来:“好!太渥早了些。”这话里的双关和戏谑,让我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只得强行咬住下唇内侧,把笑意憋回去。
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里带着点关切,问晴雯:“早起……早起我让你留的那碟子豆腐皮包子呢?你……你可吃了?”
晴雯的声音立刻变了调,“快别提了!我巴巴儿地留着,想着晚上回来吃呢!谁知李奶奶进来瞧见了,问也不问一声,端起来就说‘宝玉未必吃了,我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径直就拿走了!我想拦,哪里拦得住?人家可是有体面的老嬷嬷!”
我听着,眉头不由得紧紧蹙了起来。这李嬷嬷,真是越发没个体统了!二爷特意留给屋里人的东西,她也敢不问一声就做主拿走?这不单是扫了二爷的脸面,更是让晴雯这爆炭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