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是在后半夜停的。
世界仿佛被彻底清洗了一遍,连空气都带着一股雨后初晴般的凛冽清新。天空是一种深邃的藏蓝色,星子亮得惊人,一颗颗像是被擦拭过的钻石,镶嵌在天鹅绒上。
车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沙尘,刘建用手一抹,指腹上便留下一道细腻的黄痕。他几乎一夜没睡,此刻眼圈发黑,精神萎靡,再看旁边后座上已经睁开眼,目光清亮的陈默,心里生出一种人和人之间不能一概而论的无力感。
“陈副书记,风停了。”刘建发动了车子,暖风吹出来,驱散了车里的一丝寒意。
“嗯。”陈默应了一声,推开车门,“走吧,再去拜访一下。”
刘建的脸垮了下来,心里叫苦不迭。还去?昨天被人家指着鼻子骂“滚”,今天再去,岂不是自取其辱?可他不敢说,只能熄了火,认命地跟在陈默身后。
两人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废弃村落的土路。
今天的景象与昨日截然不同。沙暴过后的戈壁,平整得像一张摊开的画纸,阳光洒在上面,反射出金色的碎光。远处的地平线清晰可见,天地辽阔,让人心生敬畏。
当他们再次走到那座孤零零的小院前时,刘建愣住了。
院子门口,被风吹来的沙子堆积了半尺高,但已经被清扫出一条干净的通路,直通院门。那片小小的菜地,安然无恙,菜叶上的沙尘也被仔细拂去,绿得愈发精神。最显眼的,是那个暖棚。昨天被陈默用铁丝勉强固定的那块塑料布,此刻已经被几块整齐的木条和崭新的钉子,牢牢地钉在了棚架上,修补得妥妥帖帖。
整个院落,在经历了一夜狂风之后,非但没有更破败,反而显出一种井然的秩序。
陈默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扬了扬。
他没有上前敲门,甚至没有靠近院墙。他只是选了院门正前方大约二十米的一处空地,那里有一块半埋在沙土里的大石头。陈默走过去,掸了掸上面的沙,就这么坐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刘建彻底懵了。这是什么路数?不敲门,不喊话,就这么干坐着?他看看陈默,又看看那扇门,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他觉得这位年轻的领导,不是来请人出山的,倒像是来跟这院子的主人比谁更能耗的。
他不敢坐,只能像个标兵一样,在陈默身后站着,浑身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从东边升起,越升越高,光线从温暖变得灼热。戈壁滩上没有任何遮挡,阳光直愣愣地晒在身上。刘建的额头开始冒汗,嘴唇也有些干裂。他几次想开口劝陈默先回车里,可看到陈默那副如老僧入定般的身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屋子里,钱卫国同样一夜未眠。
他坐在桌边,听了一夜的风声。天亮后,他走出屋子,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修补得整整齐齐的暖棚。他站在暖棚前,看着那些崭新的钉子眼,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拿起扫帚,将院门口的积沙清扫干净,又给菜地浇了水。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屋里,本以为那两个人已经走了。可他从窗缝里望出去,那个年轻人,竟然又来了。而且,就坐在不远处那块他平时用来晒太阳的石头上,不言不动,像一尊雕塑。
这下,轮到钱卫国心烦意乱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无声的、固执的等待,比任何激烈的叩门和雄辩的言辞,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是一种他从未遇到过的交锋方式。对方不出招,却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防御,都在这沉默的注视下,一点点瓦解。
他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他找出几本满是灰尘的旧书,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的耳朵,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外面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没有动静。
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这种极致的安静,反而成了一种最响亮的声音,在他心里反复回响。
太阳升到了头顶。
刘建感觉自己快要被烤成人干了,他终于忍不住,凑到陈默身边,用气声说:“陈副书记,要不……我去敲敲门?就说问个路也行啊。”
陈默摇了摇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二点整。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土,转身就走。
刘建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以为陈默终于放弃了,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车里,刘建刚想发动车子,却见陈默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两个自热军用饭盒,还有两瓶水。
“吃饭。”陈默将其中一份递给刘建。
刘建看着手里的饭盒,又看了看远处那座小院,嘴巴张成了“o”型。他不死心地问:“陈副书记,吃完饭……我们还回去?”
“不回去了。”陈默拉开饭盒的发热包,浇上水,“我们就在这儿吃。”
刘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敢情不是放弃,是中场休息啊!
饭盒很快开始发热,冒出腾腾的热气。红烧牛肉的香味,在空旷的戈壁上,显得格外霸道。
陈默靠着车门,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座小院的方向。
而此刻,小院的屋子里,钱卫国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厨房。米缸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柜子里,只有几个干硬的馒头。他本计划今天开拖拉机去几十公里外的镇上采购,但外面那两个人,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
他拿起一个馒头,用力地掰开,正要往嘴里送。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就那么不讲道理地,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钱卫国的动作,僵住了。
他走到窗边,看到那两个人正靠着一辆越野车,吃着热气腾腾的午饭。那个年轻人吃得很斯文,但速度不慢。
钱卫国手里的半个馒头,突然就变得索然无味。
他不是馋那口肉,而是被这种无声的挑衅,激起了一股压抑已久的火气。
他猛地将馒头摔在桌上,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