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庚午,天光未曙,寒气凛冽。洛阳城南郊,圜丘坛巍然矗立于苍茫天地之间。坛分三层,依周礼而建,上层为圆形,中层方形,下层再圆,象征天圆地方,沟通人神。坛体以纯净的黄土夯筑而成,四周竖立着十二根巨大的青铜表柱,对应地支,柱身镌刻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繁复纹饰,在无数火炬的映照下,闪烁着神秘而庄严的光芒。
从洛阳城直通圜丘的神道两侧,早已被肃穆森严的羽林卫士隔开。玄甲红缨,持戟而立,如同两排沉默的钢铁森林,从黑暗中一直延伸到祭坛脚下。更外围,是自发前来观礼的无数洛阳百姓,人头攒动,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却无多少喧哗,只有一种压抑着的、近乎虔诚的期待。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将是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
寅时正,净街的号角声层层传递。紧接着,庄严恢弘的礼乐自皇城方向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来。钟磬清越,鼓瑟齐鸣,奏响的乃是祭祀天地的《云门》大乐。
只见皇帝的法驾,在三千虎贲羽林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循神道而来。刘宏并未乘坐那象征至尊的玉辂,而是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神色肃穆,徒步而行。旒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遮蔽了部分视线,却也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更显威严难测。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一步步,踏在冰冷的神道石板上,仿佛踏在了旧时代的尾声与新时代的门槛之上。
太尉皇甫嵩、司空卢植、尚书令荀彧等文武重臣,皆着最高等级的礼服,紧随其后。再后方,是宗室王公、诸侯使者、以及有资格参与大典的百官队伍。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无比,在这通天彻地的仪式面前,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显得微不足道。
刘宏独自一人,缓步登上最高的圜丘顶层。坛顶中央,设有一座巨大的青铜祭台,台上早已陈列好太牢(牛、羊、猪三牲俱全)、玉璧、缯帛等祭品。寒风卷起他冕服的下摆和旒珠,猎猎作响,但他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
吉时一到,礼官高声唱赞:“吉时已至——燔柴——迎帝——”
早已准备好的、堆砌如山的上好柴薪被点燃,火焰冲天而起,夹杂着特选的香薰草木,散发出浓郁而奇异的香气,烟气笔直地升上依旧黑暗的天空,仿佛真的要以此沟通那冥冥中的上天。
刘宏面向北方(天帝居于北极),从身旁礼官手中接过一份以金丝绣边、以玉轴装裱的祝文。他展开祝文,声音清朗,穿透礼乐与风声,清晰地传遍整个祭坛区域:
“嗣天子臣宏,敢昭告于皇天上帝:”
“汉祚中微,奸佞窃命,灾异屡见,生灵涂炭。臣以幼冲,嗣守鸿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
“赖皇天眷命,祖宗垂佑,奋武扬威,内平妖寇,外攘胡虏;革故鼎新,立纲陈纪;恤民养士,劝课农桑。乃者群凶殄灭,区宇乂安,遐迩率服,祯符骈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将登基以来平定黄巾、清除宦官、击败鲜卑、推行新政等一系列功业,娓娓道来。每一句,都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此皆上帝之灵,祖宗之德,非臣眇末所能及也。”
“今当四时代谢,万象更新。臣观天察地,稽古揆今,以为旧章虽具,新统当立。乃以今日,虔奉苍璧,性帛醴齐,粢盛庶品,式陈明荐。”
他略微提高声调,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谨改元‘昭宁’!”
“昭者,明也,日月之光辉,彰陛下赫赫之功,朗照乾坤!宁者,安也,天下之和乐,祈万民熙熙之福,永固邦基!”
“伏惟上帝,俯垂歆鉴,永绥兆庶,保佑我邦家于无穷期!谨告!”
祝文诵读完毕,刘宏亲手将祝文置于燔柴的烈焰之中。火光跳跃,瞬间吞噬了那承载着新时代宣言的绢帛,其意蕴仿佛已随青烟,上述于天。
紧接着,他率领群臣,向祭坛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台下,万千官员、将士、乃至远处的百姓,亦随之山呼跪拜。“万岁”之声,起初还有些杂乱,随即汇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过南郊原野,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人心潮澎湃。
隆重的祭天仪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堪堪结束。但大典并未完结。皇帝法驾并未回宫,而是转而前往太庙。
太庙,供奉着自高祖刘邦以下大汉历代皇帝神主之地,其肃穆与神圣,更甚于祭天之坛。在这里,没有万民观礼,只有宗室、重臣与礼官。
刘宏褪去了祭天时的玄色冕服,换上了祭祀祖先的绀色礼服。他在高祖、光武等一位位先帝的神主前行礼、献祭,将改元“昭宁”、开创新政的决策,郑重地禀告列祖列宗。
“……子孙宏,不肖,蒙祖宗余烈,得保社稷。今内忧稍弭,外患未绝,然革新之机已至,守成不足以应对变局。故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非常之政,立‘昭宁’之号,望祖宗在天之灵,明鉴此心,佑我汉室,再创辉煌!”
他的告祖祝词,比祭天时更多了几分对变革的解释与对未来的恳请。在这庄严肃穆的庙堂之内,面对冰冷的牌位,却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开创了大汉四百年基业的雄主们审视的目光。
祭祖完毕,已是午后。刘宏于太庙前的广场上,设宴款待宗室与有功之臣。气氛比起南郊的肃穆,稍显轻松,但依旧笼罩在一种盛大典礼后的特殊氛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