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大朝,衮衮诸公肃立。龙椅上的刘宏目光如炬,扫过丹陛之下。自《御史台规制》、《均输平准法》、《盐铁专营细则》乃至《工器专利令》相继颁布以来,朝堂风气为之一新。荀彧领衔的尚书台高效运转,曹操等少壮派将领摩拳擦掌,陈墨、糜竺等专业人才得以施展,连带着那些通过新式“策问”选拔上来的寒门官员,也多了几分敢于任事的锐气。
然而,刘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太安静了。反对的声音,尤其是来自那个盘踞在朝堂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庞然大物——以袁氏为首的旧士族集团的声音,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往常每逢重大决策,必有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的反对者,如今却只剩下恭敬的“陛下圣明”和一片附议之声。
他的目光落在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个本该站着当朝太傅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侍立在侧的黄门侍郎适时上前,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启奏陛下,太傅袁公隗,近日感染风寒,身体抱恙,已递上告假奏疏,恳请静养数日,暂不能朝。”
大殿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许多官员眼观鼻,鼻观心,神色莫测。风寒?在这新政推行、权力格局剧变的关键时刻,位极人臣的袁太傅,偏偏就“病”了?
退朝之后,刘宏并未回南宫,而是信步登上了宫城的高台,俯瞰着整个洛阳。荀彧与史阿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文若,你怎么看袁太傅这场‘风寒’?”刘宏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荀彧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陛下,袁太傅年事已高,偶感风寒,亦是常情。”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然,值此多事之秋,太傅称病不朝,难免引人遐思。或可视为…一种姿态。”
“姿态?”刘宏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是自知不可正面抗衡,暂避朕之锋芒,以退为进的姿态吧。他是在告诉朕,也告诉所有观望的人,他袁隗,不陪朕玩这套新政的游戏了。”
史阿低声道:“陛下,是否需要暗部…”
刘宏摆了摆手:“不必。袁隗不是王环那种蠢货。他若称病,必定做得天衣无缝,太医令去了也查不出真假。强行探查,反而落人口实。朕倒要看看,他这病,要‘养’到几时,又能‘养’出什么名堂。”
与此同时,太傅府邸深处,一间熏着淡雅檀香、隔绝了外界喧嚣的书房内,袁隗并未卧病在床。他穿着一袭宽松的深衣,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安然坐于案前,执笔临摹着一篇古帖。动作舒缓,气定神闲,哪有半分病容?
族侄袁绍(此时尚为西园八校尉之一,但已心生怨望)侍立一旁,脸上却带着愤懑与焦急:“叔父!您怎能在此关键时刻称病不出?那刘宏小子愈发肆无忌惮,重用寒门,苛待士族,如今连工匠商贾都要凌驾于我等清流之上!长此以往,我袁氏四世三公之基业,祖宗留下的体面,岂非要毁于一旦?!”
袁隗笔下不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声音平淡如水:“本初,你的心,乱了。”
“叔父!”袁绍急道,“非是侄儿心乱,实在是…如今朝堂之上,还有几人敢为我士族发声?皇甫嵩、卢植那两个老糊涂,只顾自身名位,早已倒向皇帝!曹操、荀彧之流,更是甘为鹰犬!若连叔父您也退避,我等岂非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发声?如何发声?”袁隗终于停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眼看向袁绍,目光深邃而冷静,“在朝堂之上,引经据典,与皇帝辩论?驳斥他那套‘强国富民’、‘唯才是举’的道理?你可曾见过,有谁能辩赢过手握至高权柄,且心意已决的帝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萧瑟的冬景:“刘宏此子,已非昔日阿斗。他借平定黄巾、清除宦官之威,手握强兵,又用新政笼络了寒门、军功阶层乃至市井小民。其势已成,锋芒正盛。此时与之正面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杨彪等人前番力争,结果如何?不过是让皇帝的意志更为坚定,让新政推行得更为迅速罢了。”
袁绍语塞,但仍不甘心:“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将我等世代积累,一点点蚕食鲸吞吗?”
“当然不。”袁隗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争,有很多种方式。匹夫之勇,徒取灭亡。智者,当善藏其锋,以待其时。”
他踱回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刘宏的新政,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暗藏危机。均输平准,触动商贾巨利;盐铁专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专利令更是将天下工匠之心搅动。还有那御史台,明暗交织,如匕首抵于众人喉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叔父的意思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袁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刘宏要做那参天大树,我们就做那看似柔弱的藤蔓,暂且依附,静待风起。这风,可能是新政推行中的弊病,可能是地方豪强的反弹,可能是军中势力的失衡,也可能是…来自塞外的威胁。我们要做的,是保全自身,暗中联络那些同样对新政不满的力量,积蓄实力,等待…等待那阵足以撼动大树的风暴来临。”
他看向袁绍,语气变得严肃:“本初,你在西园军中,位置关键。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收敛锋芒,静观其变。甚至…可以适当向皇帝示好,获取他的信任。我们需要时间,也需要在关键的位置上,埋下种子。”
袁绍闻言,深吸一口气,虽然心中仍有不平,但也明白了叔父的深意,躬身道:“侄儿…明白了。”